联合调查组成立的第二天，武藤一郎就搬进了领事馆三楼的一间临时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靠窗摆着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空空荡荡，连张地图都没挂，看起来简陋得不像个调查组负责人的办公室。
但武藤很满意。
他坐在那张略显破旧的皮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窗外是领事馆的后院，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在寒风中摇晃。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外面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
就像他现在的位置——看似边缘，实则关键。
调查组名义上由特高课的浅野牵头，但他武藤作为领事馆代表，拥有调查建议权和情况汇报权。更重要的是，所有调查材料都要经过他的手，才能上报给总领事。
这是个微妙的平衡。浅野有查案的权力，但他武藤有向上汇报的通道。只要操作得当，他完全可以在调查中扮演“调节器”的角色——既不让浅野一无所获，也不让他查到不该查的东西。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竹下贤二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他穿着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武藤前辈，打扰了。这是码头近三个月的运输记录和相关文件，按调查组要求准备的。”
武藤点点头，示意他把文件放在桌上：“辛苦了。竹下君，坐。”
竹下贤二在对面坐下，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标准的汇报姿态。
武藤没有马上翻开文件，而是看着竹下贤二：“浅野那边，昨天下午找你问话了？”
“是的。”竹下贤二说，“问了两个小时。主要是关于事故那批货的装运流程，码头查验程序，还有和松井课长的往来情况。”
“你怎么说的？”
“如实说的。”竹下贤二回答，“码头按规章办事，收货只看运单和包装，不查验内容。和松井课长的往来，都是正常工作接触，他批特别通道车皮，是为了提高前线物资运输效率。”
武藤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好。回答要简洁，要符合规章，不要多说一个字。浅野这个人，很会抓话里的漏洞。”
“我明白。”
武藤这才翻开文件夹。里面是码头运输记录、货物清单、人员名册，还有各种单据的复印件。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条，分类清晰，条目明确，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
“这些记录……”武藤翻了几页，“看起来很完整。”
“码头管理一直很规范。”竹下贤二说，“所有进出货都有记录，所有单据都有存档。武藤前辈可以随时核对。”
武藤合上文件夹，没有继续看下去。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竹下贤二。
“竹下君，你知道为什么总领事同意我进调查组吗？”
“因为前辈经验丰富，处事稳重。”
“这是一方面。”武藤转过身，看着竹下贤二，“更重要的是，有人替我说了话。中岛大佐在参谋本部会议上，点名推荐我。”
竹下贤二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中岛大佐关心的是华东运输线的稳定。”武藤继续说，“他需要一个懂实务的人在调查组里，确保调查不影响前线物资供应。而我，需要这个位置。”
这话说得很直白。
武藤回到座位上，压低声音：“我在领事馆待了十年，从最底层的小文书做到情报课长。后来因为一次失误，被调去闲职，一待就是半年。这半年，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够长了。”
竹下贤二安静地听着。
“这次是个机会。”武藤说，“如果我能在调查组表现好，平衡各方，确保运输稳定，总领事会看到我的价值。也许……我能重新回到关键位置。”
“前辈一定能做到。”竹下贤二说。
武藤笑了笑：“这需要支持。中岛大佐那边，我已经拜访过了。他表示，只要我能确保调查不影响运输，他会继续支持我。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竹下贤二：“我还需要别的支持。比如，码头这边，要提供足够的‘数据’和‘案例’，证明运输管理的规范性和效率。比如，在调查中，要展现出码头系统的‘韧性’——即使面临调查，也能正常运转，不影响前线供应。”
竹下贤二明白了。
武藤要政绩，要证明自己能掌控局面。而码头，就是最好的展示窗口。
“码头这边，一定会全力配合。”竹下贤二说，“所有的数据、案例，都会准备齐全。至于运输运转……请前辈放心，即使调查期间，码头也会正常作业，保证前线物资供应。”
“很好。”武藤满意地点头，“那我们就说定了。你那边稳住，我这边周旋。只要码头不出乱子，浅野就抓不到把柄。时间一长，调查自然会淡化。”
离开武藤的办公室，竹下贤二没有回码头，而是去了领事馆的地下一层——那里是文书课的办公室，也是中村工作的地方。
文书课里堆满了文件和档案柜，空气里有股陈年纸张的霉味。几个文书正在埋头抄写或整理文件，看见竹下贤二进来，都抬起头，但没人说话。
中村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正在整理一沓会议记录。看见竹下贤二，他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起身：“竹下先生，您怎么来了？”
“来送份补充材料。”竹下贤二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递过去，“麻烦归档到调查组的文件里。”
中村接过文件袋，眼神里带着询问。
竹下贤二没有解释，只是低声说：“今天下班后，老地方见。”
中村会意地点头。
傍晚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了。竹下贤二开车来到日本侨民聚集区的一家居酒屋，要了个雅间。时间还早，生意有点清淡，这个时间点没什么客人。
他点了两份清酒，慢慢喝着。没一会儿，中村就来了，裹着厚大衣，脸冻得通红。
“竹下君。”
“坐，喝杯清酒，想念家乡的味道了。”竹下贤二给他倒了杯清酒，“今天有什么新情况？”
中村搓了搓手，接过酒杯：“有两件事。第一，浅野今天下午又去了总领事办公室，这次带了新的材料。我偷瞄了一眼，好像是关于去年夏天车皮记录的补充证据。”
竹下贤二心里一紧：“什么证据？”
“具体不清楚，但文件袋上标着‘南京铁路局提供’。”中村说，“浅野在办公室待了四十分钟，出来的时候脸色不错，应该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第二件事呢？”
“武藤前辈今天下午找了总领事秘书。”中村压低声音，“他提交了一份‘调查进展初步报告’，里面提到码头管理规范，运输记录完整，建议调查重点放在铁路调度环节，而不是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