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清晨五点。
天还漆黑,领事馆后街那栋职员宿舍楼里,竹下贤二已经穿戴整齐。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检查了衣领、袖口、皮鞋——每一个细节都必须无可挑剔。今天将是艰难的一天,他必须以最完美的“竹下贤二”形象出现。
昨晚后半夜,他就被电话吵醒了。不是陈世雄,也不是领事馆,是铁路局一个相熟的调度员偷偷打来的——沪杭线出事了,两列货车在王店站附近追尾,前车装的是南京运来的焦炭和生铁,后车……是松井被审查前批的最后一批“特别通道”车皮,装的据说是运往前线的医用纱布和绷带。
事故原因还在查,但现场一片狼藉,铁轨扭曲,车皮翻倒,货物散落一地。更麻烦的是,因为追尾,后车有几节车皮的货物标签损毁,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不是什么纱布绷带,是成箱的西药,盘尼西林和磺胺的包装箱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竹下贤二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松井。这批货肯定是松井在压力下批的,也许是某个“关系”托请,也许是利益交换。但现在,货暴露了,车皮记录在松井名下,特高课一定会顺藤摸瓜。
而他竹下贤二,作为码头负责人,这批货是从他这里装车发运的——至少记录上是这样。
麻烦大了。
他轻轻拉开抽屉,取出那本从不离身的黑色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暗语记着几个电话号码和地址。他的手指在其中一个号码上停顿了一下,那是中岛大佐参谋部办公室的电话。
中岛大佐,参谋本部负责华东物资调配的高级军官,两个月前视察三号码头时,对他管理的效率和那套打孔卡片系统赞赏有加。视察后,中岛还私下对他说过:“竹下君,你在码头太屈才了。参谋本部需要你这样懂实务的人才。”
这话当时听着像是客套,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个机会。
中岛大佐有野心,这是竹下贤二通过几次接触感受到的。这人不到五十岁就坐到了大佐位置,眼睛盯着将星。而野心,需要政绩支撑,也需要……财力支撑。
竹下贤二看了看怀表,五点十分。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参谋部,太早了。但他可以换个方式。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参谋部值班室的号码。
“参谋本部值班室。”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军官,声音带着倦意。
“我是领事馆三号码头负责人竹下贤二。”竹下贤二用公务口吻说,“有紧急事务需要向中岛大佐汇报,关于沪杭线铁路事故及前线物资运输受影响的情况。请问大佐今天什么时候到办公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大佐通常七点半到。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可能更早。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转告,我记录后上报。”
“不必了,事情紧急且复杂,我需要当面汇报。”竹下贤二说,“请转告大佐,我今天上午会到参谋部等候。事关华东运输线稳定,耽误不得。”
“……明白了。我会转告。”
挂了电话,竹下贤二稍微松了口气。只要中岛大佐愿意见他,事情就有转机。中岛关心的是整个华东运输线的稳定,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他的政绩所在。如果特高课的调查导致运输线瘫痪,中岛第一个不答应。
接下来是南造云子。
这个女人更麻烦。她是领事机要秘书,表面上是温顺的女职员,实际上心思深得很。竹下贤二和她有过几段露水情缘,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各取所需——她需要他这个“有前途”的男人作为社交资本,他需要她接触机要信息的渠道。
但现在去找她,风险不小。特高课调查期间,任何异常接触都可能被盯上。
竹下贤二想了想,还是拿起了电话。不过这次,他拨的是领事馆总机。
“请转机要室,南造小姐。”
电话转接过去,响了四五声才被接起。南造云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但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机要室,请问哪位?”
“云子小姐,是我,竹下。”竹下贤二说,“抱歉这么早打扰,关于今天领事馆的日程安排,有些事想请教。”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码头负责人询问领事馆日程,合情合理。
南造云子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声音稍微软了些:“竹下君请说。”
“听说今天总领事要召集紧急会议,关于铁路事故的事。不知道会议时间定在几点?我需要提前准备码头方面的材料。”
“会议定在上午九点,小会议室。”南造云子顿了顿,压低声音,“竹下君,你要小心。我听说……特高课的浅野昨晚就拿到了事故简报,今天一早就会来参加会议。还有,他好像从南京调来了一份档案,和去年夏天的车皮记录有关。”
果然。
竹下贤二心里一沉,但语气依然平稳:“谢谢云子小姐提醒。另外……最近天气冷,您多注意身体。我那里有些上好的红茶,回头让世雄给您送过去。”
“你太客气了。”南造云子的声音里多了丝笑意,“不过……确实有些冷了。”
挂了电话,竹下贤二知道,这条线也稳住了。南造云子收下了他的“好意”,自然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行方便。
最后是中村。
那个胆小怕事、有点反战情绪的年轻文书,是他在领事馆底层发展的眼线。中村职位不高,但胜在位置关键——所有文件的归档、传阅都要经过文书课,他能看到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竹下贤二没有打电话,而是写了张便条,让陈世雄天亮后送去领事馆,以“码头文件归档”的名义交给中村。便条上只有一句话:“留意今日所有关于铁路事故的文件流转,特别是特高课提交的材料。”
安排完这三条线,天色已经微微泛白。竹下贤二站在窗前,看着领事馆主楼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接下来,是钱的问题。
中岛大佐有野心,而野心需要财力支撑——打点关系、经营人脉、积累政治资本,哪一样不需要钱?竹下贤二不需要直接给中岛送钱,那太低级,也太危险。但他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支持中岛的“事业”。
比如,中岛正在推动的华东物资调配系统改革方案,需要试点,需要数据支持,需要……经费。三号码头可以作为试点单位,可以提供数据,也可以“筹措”一部分经费。
竹下贤二打开保险柜,取出那本私账。账上的数字依然可观,但他知道,接下来的花销将是天文数字。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着:支持中岛大佐的方案,至少需要一百根金条,通过“民间渠道”以“捐赠”或“赞助”的形式,注入到相关项目中;南造云子那边,不能给现金太扎眼,可以送些古董首饰,价值不能低于三十根金条;中村和其他一些需要打点的小人物,加起来也要二十根金条。
这就是一百五十根金条,折合成美金是一笔巨款。
但这笔钱必须花。中岛大佐如果能更进一步,对他在整个华东地区的布局将是巨大的助力。南造云子那边,机要秘书的位置太关键。中村这些眼线,是他在暗处的耳目。
钱花了可以再赚,但机会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竹下贤二在账本上做了标记,然后锁好保险柜。他换上一套深色西装,系好领带,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
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岁出头,面容冷峻,眼神锐利,标准的日本外交官形象。没人知道,在这张面具之下,是一个在刀尖上行走的灵魂。
七点整,他准时出门。
没有先去领事馆,而是直接开车前往参谋本部。他要在浅野发难之前,先见到中岛大佐。
参谋本部所在的建筑在虹口区,是一栋四层高的灰色楼房,门口有宪兵站岗。竹下贤二出示了证件,说明来意后,被领到二楼的会客室等候。
会客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都是军官打扮,低声交谈着。竹下贤二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