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霜降前后,云南迪庆的原始森林里,松针落地的声音都带着重量。李卫东扛着二十斤的器材,已经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地方追踪滇金丝猴群整整十七天。他的登山靴磨破了脚后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可镜头里始终只有一晃而过的灰褐色身影。
“再三天,就三天。”他对着冰冷的相机喃喃自语,呵出的白气迅速被森林吞没。报社主编的最后通牒压在心头:拍不到猴王正面特写,这趟差旅费自己掏。
第十八个黎明,林间起了罕见的浓雾。李卫东顺着若隐若现的猴啼声摸索前进,苔藓湿滑,他第三次摔倒时,手掌被尖锐的碎石划开,血珠渗进泥土,他却神经质地笑了——前方三十米处的冷杉树上,整群滇金丝猴正在晨光中苏醒。
他匍匐在地,轻轻架起相机。取景框里,猴群开始移动,领头的白唇猴王格外显眼,肩宽体壮,左耳有一道明显的撕裂伤。李卫东屏住呼吸,手指搭上快门——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孩子。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藏族男孩,穿着褪色的绛红藏袍,赤着脚,虚虚地坐在猴王肩头,手臂亲昵地搂着猴王脖颈。孩子的身影是半透明的,晨光穿透他的身体,在猴王毛发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李卫东的手僵住了。他眨眨眼,那孩子还在,甚至转过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不是眼睛——李卫东后来在帐篷里反复回想——那孩子脸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有两团柔和的光晕。可李卫东就是知道,自己被“看见”了。
猴王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啼叫,整群猴子瞬间安静,齐齐望向李卫东藏身的灌木丛。三十多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雾气中像漂浮的星辰。
李卫东的第一个念头是:幻视。海拔太高,睡眠不足,血糖太低。他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痛得龇牙咧嘴。再凑近取景框时,那孩子正把脸颊贴在猴王耳边,嘴唇翕动,像是在说悄悄话。猴王的神情——李卫东发誓——竟流露出一种近乎人类的温柔。
他按下了第一次快门。
接下来的三天,李卫东像被魇住了。他日夜尾随猴群,拍下了七百多张照片。那孩子时隐时现:有时趴在猴王背上打盹,有时摘了野果递到猴王嘴边,有一次暴雨突至,猴群躲进岩洞,孩子竟蜷在猴王怀里,透明的手指梳理着猴王被雨打湿的毛发。
每晚回到帐篷,李卫东迫不及待地导出照片,可每一张都没有孩子的身影。只有猴王,或蹲或坐,眼神总望着镜头方向,仿佛知道摄影师的困惑。
第四天黄昏,李卫东迷路了。指南针失灵,GpS信号全无,浓雾从山谷底部漫上来,带着腐殖土和某种甜腥的气息。他听见远处传来猴群不安的啼叫声,其中夹杂着一种从未听过的、类似孩童抽泣的声音。
他朝着声音方向奔去,却一脚踩空,滚下一处陡坡。右腿传来剧痛,相机脱手飞出。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跌进了一片林间空地。
空地中央,白唇猴王静静蹲在那里。它肩上坐着那个藏族孩子。
这一次,孩子清晰无比。李卫东甚至能看见他藏袍上磨损的纹路,脚踝上系着一根褪色的五彩绳。孩子朝李卫东伸出手,指了指掉在几米外的相机。
猴王没有动,只是看着李卫东。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李卫东看见了疲惫、警惕,还有某种……悲悯。
“你是谁?”李卫东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孩子没有回答。他俯身,透明的额头抵住猴王的头顶,然后整个人开始消散,像晨曦融化夜露。最后消失的,是脚踝上那根五彩绳。
猴王发出一声悠长的啼鸣,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李卫东在空地上坐了很久,直到月光照亮了丢在不远处的一本残破的经书。他爬过去拾起,纸页已经霉烂,但还能辨认出是藏文。最后一页有一行用炭笔写就的汉字,稚嫩歪斜:“我叫扎西,今年八岁。阿爸说,保护猴子的人,山神会记得。”
后来李卫东才知道,2003年冬天,有个叫扎西的牧童在这片森林失踪。搜寻队找了半个月,只找到他随身的小布袋和这本经书。当地老人说,那孩子从小爱跟着猴群跑,常说猴子会跟他说话。
李卫东的腿摔骨折了,被救援队抬下山时,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台摔裂镜头的相机。所有人都说他运气不好,白跑一趟。
只有李卫东自己知道,在某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他的取景框曾装下过一个秘密:一个孩子如何变成山林的魂魄,一头猴王如何用十年时间,驮着一份未能长大的温柔。
回到城市后,李卫东辞去了报社的工作。他洗出来的最后一张照片上,白唇猴王独自站在冷杉枝头,眺望着云海方向。照片右下角,有一小块无法解释的光斑,形状恰似一个依偎的小小人影。
主编问:“这有什么好拍的?”
李卫东笑了笑,没有回答。
有些故事,注定只能装在山精的相框里,说给懂得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