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西江水,来得比往年都要凶。
德庆悦城龙母祖庙的老庙祝赵四,是这庙里第三代守庙人。他祖父那会儿,这庙还没这么堂皇,香火却旺得很。如今庙是修得金碧辉煌了,可人心却像那西江的沙,一年比一年散。赵四常坐在庙门槛上,望着浑浊的江水发呆。他耳朵有些背了,可心里清楚得很——这水,不对劲。
六月初七那夜,天气闷得喘不过气。赵四照例在子时上最后一炷香。香火刚插进炉里,烛火忽然齐齐朝一个方向倾斜,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着。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老眼昏花。可再一看,殿梁上竟浮起五条青白色的虚影,细长如蛇,却比蛇更飘渺,绕着正梁缓缓游动。
赵四手里的香掉在了地上。
那五条虚影没有眼睛,可他分明觉得它们在看着他。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水腥味,混着庙里常年的檀香,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气味。他膝盖发软,想跑,腿却像钉在地上。虚影越游越快,渐渐化作五道光,最后“嗖”的一声钻进了龙母神像里。
赵四颤抖着抬头,正对上神像的眼睛。
龙母娘娘的面容,平日里是慈眉善目的,此刻却绷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抿着,眼珠子——赵四发誓自己没看错——眼珠子竟转动了一下,直直盯着庙门外的方向。那眼神不是慈悲,是威严,是警告,是江河之主的震怒。
“娘娘息怒!”赵四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知跪了多久,等他再抬头时,神像已恢复了原样。可那眼神,赵四忘不了。他连滚爬爬出了大殿,一整夜没敢合眼。
次日清晨,江水开始暴涨。
赵四站在庙前石阶上,看见浑浊的西江水像一头被激怒的黄龙,卷着断树、死畜,甚至半截屋顶,轰隆隆往下冲。岸边已有低洼处的茅屋被吞没,哭喊声顺着风飘过来,像细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
最奇的是,洪水冲到龙母祖庙前约十丈处,竟生生分作两股,绕过庙宇,在下游三十丈外才重新汇合。庙前形成一片奇异的平静水域,而庙两侧却是滔天浊浪。
岸边聚满了逃难的人。一个老太婆拉着湿透的孙子,指着庙大喊:“龙母娘娘显灵了!娘娘睁眼了!”
人们纷纷跪下,朝着庙门磕头。赵四站在庙门内,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守庙不是守这几间屋子,是守着人心里的敬畏。”
洪水三天后才退去。庙里连门槛都没湿,庙外却是一片狼藉。
接下来的一个月,香客络绎不绝。赵四收香火钱收到手软,可他夜里总睡不踏实。一闭眼,就是那五条虚影和龙母威严的眼神。
七月初七,又是个闷热的夜晚。赵四在整理香客名册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过去一个月来上香的,大多是平日不信神佛的年轻人,甚至有几个是县城里念新学堂的学生。而那几个每年都来捐大笔香油钱的老香客,却一个都没出现。
他正疑惑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进来的是陈二,悦城有名的渔霸,平日里没少干欺压渔民的事。陈二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包袱,一进门就咧嘴笑:“赵庙祝,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龙母娘娘庇佑。”
包袱打开,白花花的银元晃得赵四眼晕。
“陈老板这是……”
“我那几条船,这次水患一点没损,不是娘娘保佑是什么?”陈二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下游李家村整村都被淹了,死了几十口人。你说,龙母娘娘怎么单保佑咱们悦城,不管他们呢?”
赵四愣住了。
陈二走后,赵四独自坐在大殿里。月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龙母神像上。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一个传说:真正的龙母显灵,不是只保佑一庙一地,而是让该受罚的受罚,该得救的得救。若有人借神名行不义,龙母会闭眼三年,任水患肆虐。
他看着神像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似乎又变得严厉起来。
第二天,赵四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他把陈二和其他几个渔霸捐的银元全部退回去了,并在庙门前贴了张告示:“龙母娘娘不贪财,只佑心善人。不义之财,污了神庙清净。”
陈二气冲冲地找上门,指着赵四的鼻子骂:“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赵四平静地看着他:“陈老板,我昨夜梦见龙母娘娘了。她说,江里的鱼虾都有数,人做的事,天也记着账。”
不知是不是巧合,三天后,陈二最大的那条货船在江心莫名其妙翻了,虽无人伤亡,货却全沉了江底。消息传开,悦城人议论纷纷。
赵四却在这时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用庙里积存的香火钱,雇船往下游被淹的村子送粮送药。有人劝他:“那些又不是咱悦城的人,管他们作甚?”
赵四只说了一句:“水是一条江,人是一条命。”
八月十五中秋夜,赵四照例在庙里守夜。子时上香时,烛火又微微晃了一下。他心一提,抬头看去——梁上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他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声音温润如水流过青石,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赵四猛地回头。月光下的龙母神像,嘴角似乎微微扬起,那是一种悲悯的、带着些许欣慰的笑意。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神像还是平日的样子。
但他心里明白,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天,下游几个村子的代表来到庙里,送来一面锦旗,上面绣着“泽被两岸”四个字。赵四收下了,却坚持不肯收他们凑的谢礼。
那夜,他睡得很踏实,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小鱼,在清澈的西江里自由地游着。江底有五条巨大的身影缓缓游过,守护着这条大江和两岸的生灵。
光绪二十六年的西江水患,后来被记入德庆县志。关于龙母祖庙毫发无损的事,县志只写了一句:“是岁水患,唯龙母庙独存,乡人异之。”
但悦城的老人至今仍会告诉孙辈:那一年,龙母真的睁眼了。不是因为香火旺,而是因为有个老庙祝,在最该害怕的时候,选择了相信善良比金银更沉,人心比神庙更难守。
而西江水,年年依旧东流,带走泥沙,也带走时光,只把故事沉在江底,等有缘人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