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秋,早晚便带了十足的凉意。陈乐天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看着眼前这架刚刚打磨完毕的紫檀木插屏。屏风不大,却极尽精巧,他以现代设计理念勾勒出的“喜上梅梢”图样,经由请来的老工匠精雕细琢,枝干虬劲,喜鹊灵动,再以他独创的混合大漆细细擦拭了七遍,此刻在作坊昏黄的灯光下,竟流动着一层温润深邃、仿佛内蕴宝光的紫色,华贵而不失雅致。
这是他准备用来打开某位尚书夫人后院内闱的敲门砖,成败在此一举。然而,他的喜悦很快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伙计阿福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脸都白了:“东家,不好了!西市‘宝盛斋’也出了一批紫檀小件,花样、款式…跟咱们铺子里卖的,像了七八成!价钱却只有咱们的一半!”
陈乐天的心猛地一沉。仿制品,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赤裸裸。他这些日子顺风顺水,“陈记紫檀”的名声刚刚在特定圈子里传开,觊觎者和模仿者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价格战?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他的成本居高不下,如何与那些用工粗糙、以次充好的仿品比拼价格?
“走,去看看!”陈乐天脸色阴沉,抓起刚做好的插屏,用软布仔细包好,塞给阿福,“把这个带上。”他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来稳住自己的心神。
西市“宝盛斋”门前果然围了不少人。柜台里摆着的几件紫檀笔筒、镇纸、小摆件,远看的确有几分“陈记”的味道,也是走的精巧雅致路线,但细看之下,木料质地稀疏,颜色发干,雕工更是粗糙僵硬,毫无灵气可言。可那低廉的价格,足以吸引许多不明就里、只想附庸风雅的顾客。
陈乐天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这不只是抢生意,这是在砸他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品质”招牌!他强压着怒火,没有进去理论,在这种场合争吵,只会自降身价,给对方增添谈资。
他铁青着脸转身,对阿福道:“你去,找年爷的人,问问这‘宝盛斋’什么来头。”如今,与年小刀那种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合作”关系,反倒成了他们获取市井消息最快最有效的渠道。
吩咐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糟心事压下。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今日约了妹妹巧芸,要去拜访一位重要的潜在客户——安亲王家的慧郡主。这位郡主是巧芸数次在高门堂会上演奏后结识的,对巧芸的琴技极为推崇,更是对陈乐天铺子里那些紫檀物件表现出了浓厚兴趣。若能拿下郡主的订单,其示范效应将难以估量。
在约好的茶楼雅间里,陈巧芸早已等候。她如今衣着体面,气质沉静中带着一种穿越者特有的从容自信,早已非昔日街头卖艺的惶惑模样。她见兄长面色不虞,轻声问道:“哥,怎么了?铺子有事?”
陈乐天叹了口气,将仿品之事简单说了。巧芸蹙起秀眉:“这么快就跟风了?真是……防不胜防。”
“是啊,”陈乐天苦笑,“所以今日郡主这一单,我们志在必得。不仅为了赚钱,更是为了立住顶尖的招牌,让那些人知道,什么是无法被模仿的。”
他说着,将带来的插瓶取出,轻轻放在桌上。柔软的包裹布滑落,那方紫檀插屏在雅间明亮的光线下,流光溢彩,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巧芸都忍不住惊叹:“哥,这太美了!”
就在这时,雅间门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侍女轻声通报:“郡主到了。”
慧郡主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是气度雍容。她显然与巧芸颇为投缘,见面便拉着巧芸的手说了几句闲话,目光随即被桌上那方紫檀插屏牢牢吸住。
“这…这是……”郡主眼中满是惊艳,忍不住上前细细观赏,手指虚抚过光滑的木纹和精致的雕刻,“这紫檀的色泽怎地如此醇厚?这雕工…这喜鹊竟似要活过来一般!”
陈乐天心中一定,知道突破口找到了。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开始介绍:“郡主好眼力。此木料乃南洋极品小叶紫檀,取其‘紫气东来’之祥瑞。制作时,需以独特古法反复揩漆打磨,方能显出这般内蕴宝光之色。这雕饰,‘喜上眉梢’,寓意吉祥,最是适合郡主这般尊贵雅致之人。”
他的介绍融入了现代营销话术,强调稀缺、工艺和寓意,听得郡主连连点头。
巧芸在一旁适时笑道:“郡主,我兄长于此道确是痴人,为了找到合心意的木料和匠人,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这插屏上的画稿,还是他亲自描摹的呢。”
郡主看看插屏,又看看陈乐天,眼中欣赏之意更浓:“陈老板真是匠心独运。巧芸姑娘的琴艺已是超凡脱俗,没想到陈老板的手艺亦是巧夺天工。你们兄妹二人,当真是一对妙人。”
气氛正好,陈乐天趁机又拿出几件带来的小样,皆是设计独特、做工精湛之物,引得郡主爱不释手。眼看一单大生意就要谈成,甚至郡主已开始询问定制一套书房家具的工期与价格。
突然,郡主像是想起什么,对巧芸道:“对了,巧芸姑娘,前日入宫探望太后,太后娘娘听闻你的琴艺,似也颇有兴趣呢。”
此言一出,陈氏兄妹心中俱是一震!太后?!
这可是直达天庭的机会!但伴之而来的,是无形的巨大压力与风险。天家之事,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巧芸反应极快,微微躬身,语气既惊喜又惶恐:“太后娘娘凤仪天下,能闻民间微末之技,是民女的福分。只是天家规矩森严,民女唯恐技艺粗陋,有辱凤听。”
郡主笑道:“姑娘不必过谦。太后慈祥,最喜音律。若有机会,我必为你引荐。”她话锋一转,却又带了几分试探,“只是,听闻姑娘所奏之曲,颇有古风,又偶有新意,不知师从何方?”
这个问题,他们早已预料。巧芸从容应答,依旧沿用那套“家传古籍残谱,自行领悟”的说辞,语气真诚,让人难辨真假。
郡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深究,又将话题拉回紫檀家具的定制细节上。
直到送走心满意足的郡主,敲定了数额可观的定金,陈乐天才发觉自己手心全是汗。不仅是因生意谈成,更是因太后那句带来的巨大冲击与隐隐的不安。
兄妹二人走出茶楼,皆有种虚脱般的兴奋与疲惫。然而,刚走到巷口,一个穿着短打、貌不惊人的汉子便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陈老板,年爷请您过去一趟,说您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另外…还有桩急事。”
陈乐天与巧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年小刀主动找来,必有要事。
他将巧芸先送上回宅的马车,自己则跟着那汉子,穿街过巷,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小院。
年小刀正坐在屋里就着一碟卤豆干喝酒,见他进来,也不废话,直接道:“‘宝盛斋’的东家是个幌子,背后是内务府一个小采办的舅爷。仿你们的东西,是看你们生意好,又没靠山,想捞快钱。”
内务府?陈乐天眉头紧锁,这来头可不小,虽是底层人员,却也沾着皇家的边。
“多谢年爷。”陈乐天拱拱手,“此事容我再想想如何应对。您说的急事是?”
年小刀放下酒杯,脸色是少有的严肃,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如同气音:“兄弟,你最近是不是搭上了安亲王府的线?”
陈乐天心中一凛,年小刀的消息也太快了!他谨慎地点点头:“郡主确实赏识小妹的琴艺,今日刚见了一面。”
“不止是琴艺吧?”年小刀目光如刀,扫过陈乐天,“你那份紫檀木的礼,送得也够分量。”
陈乐天默然,在年小刀这种地头蛇面前,许多事难以彻底隐瞒。
年小刀身体前倾,声音更低:“听着,咱们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才多这句嘴。安亲王在朝中地位特殊,圣眷正浓。但盯着他、想找他错处的人,也不少!你们兄妹如今入了那位的眼,是通天梯,却也是…”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修罗场。”
他灌了一口酒,继续道:“宫里太后可能都要听曲的消息,道上已有微风在传。你们现在风头太劲了!木行行会那帮老朽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再加上内务府那帮蛀虫眼红,安亲王的政敌……你想想,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就等着你们行差踏错一步!”
陈乐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冲散了方才谈成大生意的喜悦。年小刀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挑开了京城繁华锦绣下的层层暗流与杀机。
年小刀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哼了一声:“别的老子不管,也管不着。但提醒你一句,最近进出小心点。有人……可能不想看到你们家太顺遂,尤其是,顺利攀上王府这条线。”
他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
年小刀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眼中凶光毕露,一把抽出腰间的短刀,对陈乐天做了一个绝对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地贴向了门边。
陈乐天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门外发生了什么? 是谁? 冲谁来的? 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年小刀?
刚才年小刀的警告言犹在耳,危机却已以远超想象的速度,露出了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