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验尸房的门被推开时,一阵带着草木清香的风裹挟着晨光涌了进来,驱散了些许屋内的沉闷腥气。
“周大人,武公子,弟子宋小七,奉命前来协助验尸!”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敦实,皮肤是常年日晒的健康麦色,身上穿着半旧的青色布衣,袖口和裤脚都沾着点不易察觉的草药汁痕迹。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快步走到屋中,对着周庸和武少躬身行礼,眼神明亮,带着几分初生牛犊的锐气,又藏着对专业的极致敬畏。
周庸见了他,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小七来了就好!你师父谢老仵作当年可是狄阁老倚重的得力助手,如今你继承了他的手艺,可要好好表现!”
宋小七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师父常说,验尸如断案,容不得半点马虎。弟子一定尽力,不辜负大人和师父的期望。”
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的尸体上,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他放下木箱,打开锁扣,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验尸工具:长短不一的银针、薄如蝉翼的解剖刃、铜制的放大镜、装着不同草药的小瓷瓶,还有一卷泛黄的《洗冤集录》。
“武公子,”宋小七转向武少,语气恭敬,“弟子在来的路上,已经听闻了魏大人的死状。不知可否让弟子先查验尸体?”
武少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位置:“宋兄请便。魏大人七窍渗血,无外伤,老仵作未能查出毒物,还望宋兄能找出线索。”
“弟子尽力。”
宋小七走到长案前,先是站定片刻,目光缓缓扫过魏廉的尸体,从面容到四肢,再到衣物残留的痕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随后,他取出一块干净的白麻布铺在尸体旁,又从瓷瓶中倒出一点草药粉末,撒在尸体周围,用以驱散异味,同时也能防止蚊虫靠近。
他蹲下身,先用手指轻轻按压魏廉的眼睑,观察瞳孔状态。“瞳孔散大,角膜浑浊,符合死亡半日以上的特征。”宋小七一边说,一边用铜制放大镜凑近观察,“但角膜上无任何水渍残留,眼结膜也无充血肿胀,这就排除了溺水身亡的可能。”
周庸在一旁忍不住问道:“何以见得?若是溺亡在枯井中,井底虽无水,但或许是之前溺水后被抛尸至此?”
“周大人有所不知。”宋小七解释道,“人若溺水,无论淡水还是咸水,角膜都会吸收水分,变得模糊肿胀,眼结膜也会因缺氧而充血。即便之后尸体被移出水中,这些痕迹也会保留至少一日以上。但魏大人的角膜虽浑浊,却无肿胀,眼结膜也只是轻微发白,是失血或中毒后的正常反应,绝非溺亡所致。”
他说着,又拿起魏廉的手腕,用手指按压其皮肤:“皮肤弹性尚可,尸僵程度适中,主要集中在颌面部和颈项部,结合尸温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日傍晚时分,与魏大人家人所说的‘傍晚出门’时间吻合。”
随后,他重点检查了魏廉的口鼻和咽喉。他用一根细长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探入魏廉的鼻腔,缓缓转动后取出,簪尖依旧是淡淡的青黑色,与之前老仵作查验的结果一致。接着,他又用薄刃轻轻划开魏廉的下唇,观察口腔内部:“口腔黏膜完好,无破损,舌苔发黑,口腔内有轻微的甜腥气,与体表的气味一致,这应该是毒物代谢后的残留气味。”
“那坠亡呢?”周庸又问道,“枯井深约数丈,若是被人推下去,会不会是坠亡而死?”
宋小七摇了摇头,随即开始检查魏廉的头颅和四肢。他用手轻轻按压魏廉的颅骨,从头顶到下颌,逐一排查,又检查了颈椎、腰椎和四肢骨骼,动作轻柔却精准。“魏大人的颅骨无任何凹陷或骨折,颈椎也无错位损伤,四肢骨骼完好,关节处无撞击留下的淤青或破损。”
他让两名衙役轻轻翻转尸体,检查背部和臀部:“你看这里,背部皮肤完好,臀部也无坠落后的撞击痕迹。若是从数丈高的枯井坠落,即便井底有淤泥缓冲,也定会造成骨骼损伤或体表淤青,但魏大人身上全无这些特征,所以坠亡的可能也可以排除。”
武少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宋小七的操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宋小七的验尸手法娴熟,逻辑清晰,处处透着谢老仵作的真传,更难得的是,他观察细致,善于从细微之处排除不可能的死因,这正是仵作最可贵的品质。
“宋兄,”武少开口问道,“魏大人七窍渗血,你觉得是何种毒物所致?”
宋小七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拿起之前老仵作用过的银针,又从木箱中取出另一根新的银针,分别探入魏廉的咽喉和胸口穴位,停留片刻后取出。“两根银针的青黑色深浅不同,胸口的银针颜色更深,说明毒物主要积聚在胸腔脏器中。”
他又取出几个小瓷碗,从魏廉的指甲缝、头发丝、衣物褶皱中刮取了一些残留物,分别放入碗中,再倒入不同的草药汁液,仔细观察反应。“这些残留物中,除了少量泥土和衣物纤维,没有发现常见毒物的成分,比如砒霜的硫化物、鹤顶红的生物碱等。”
宋小七皱了皱眉,又拿起魏廉的手,仔细观察指甲:“指甲呈青紫色,甲床发暗,这是典型的中毒后缺氧症状。但七窍渗血却无脏腑外翻,说明毒物是通过血液循环作用于全身,破坏凝血功能,同时影响呼吸中枢,导致窒息死亡,而非直接腐蚀脏腑。”
他走到木箱旁,翻出那卷《洗冤集录》,快速翻阅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载道:“师父曾教过我,有一种毒物,名为‘凝血草’,产于西域,中毒后初期无明显症状,发作时七窍渗血,皮肤青紫,无外伤,与魏大人的死状有几分相似。但凝血草中毒后,尸体皮肤会出现细微的红斑,而魏大人身上没有,所以又不太像。”
“会不会是变种?”武少问道,“或是两种毒物混合使用?”
“有这个可能!”宋小七眼睛一亮,“武公子说得对,有些歹人会将多种毒物混合炼制,改变其毒性和发作特征,让人难以辨认。弟子需要取一些魏大人的血液和内脏组织,带回师父的药庐进行进一步查验,或许能找出毒物的具体成分。”
周庸连忙道:“没问题!需要什么协助,你尽管开口,大理寺一定全力配合!”
宋小七点了点头,从木箱中取出几个密封的陶罐,小心翼翼地从魏廉的手臂静脉处抽取了少量血液,又用薄刃从肝脏和肾脏处取了一点点组织样本,分别装入陶罐中,密封好标签。
“对了,宋兄,”武少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案发现场发现了一些红梅残片,上面沾着一点黑色纤维和白色粉末,或许与毒物有关,稍后我让青砚送到你的药庐,一并查验。”
“太好了!”宋小七喜出望外,“任何与死者相关的物证都可能藏有关键线索,多谢武公子!”
他将陶罐和工具仔细收好,又用白麻布将魏廉的尸体重新盖好,动作恭敬,像是在完成一场庄重的仪式。“周大人,武公子,根据目前的查验结果,可以确定魏大人绝非溺水或坠亡,而是中毒身亡。具体是何种毒物,还需进一步化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毒物罕见且致命,发作迅速,凶手必然是早有预谋。”
周庸松了口气,又有些急切:“那小七,你多久能出结果?”
“弟子今夜就加班查验,若是顺利,明日清晨便能有初步结论。”宋小七拍了拍胸脯,语气坚定,“师父常说,早一日查出真相,就能早一日为死者昭雪,弟子一定尽快!”
武少点了点头:“辛苦宋兄了。若是查验过程中遇到任何困难,或是需要什么特殊药材、工具,随时派人通知我。”
“多谢武公子!”宋小七躬身道谢,随后背起木箱,快步走出了验尸房。他的脚步轻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仿佛那木箱里装的不是验尸工具,而是揭开真相的钥匙。
看着宋小七离去的背影,周庸感慨道:“谢老仵作后继有人啊!小七这孩子,虽然年轻,但手艺扎实,心思缜密,比我手下那些老仵作强多了!”
武少没有说话,目光再次落在魏廉的尸体上。排除了溺水和坠亡,中毒的结论更加明确,但这罕见的毒物,究竟来自何方?凶手又是如何让魏廉服下毒物的?
“周大人,”武少转身道,“魏廉的府邸,我想去再看看。尤其是他的书房,还有他生前常用的物件,或许能找到毒物的来源,或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周庸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安排人带路,陪武公子一同前往!”
两人走出验尸房,晨光正好,透过大理寺庭院中的树枝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武少抬头看了看天,心中思绪万千。宋小七的尸检排除了两种可能,让案件的方向更加清晰,但也意味着,背后的阴谋可能更加复杂。
魏廉书房被撬的暗格,失踪的随从,现场的红梅残片,还有这罕见的毒物,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这场谋杀的背后,必然牵扯着巨大的利益,甚至可能是朝堂之上的势力角逐。
他握紧了腰间的狄公遗剑,心中暗暗思忖:师父,您当年面对这样的迷局,想必也是这般步步为营吧。弟子定会循着线索,找出真凶,绝不辜负您的教诲。
前往魏府的马车已经备好,周庸和武少一同登车,向着城南魏府的方向驶去。车内,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沉静。
“武公子,”周庸率先打破沉默,“你觉得,这案子最关键的突破口在哪里?”
武少目光深邃:“目前来看,有三个关键点。第一,是宋小七查出的毒物来源;第二,是魏廉暗格中被抢走的东西;第三,是失踪的随从。只要找到其中任何一个关键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真凶。”
周庸点了点头:“可这三个关键点,都像是石沉大海,毫无头绪。毒物罕见,暗格中的东西不知是什么,随从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线索往往藏在细节里。”武少道,“魏廉刚上任半月,必然还没完全融入度支司的圈子,他接触的人,处理的事,都相对有限。我们去他的府邸,就是要从这些有限的线索中,找出不寻常之处。”
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的街道上,窗外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可在这繁华之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与杀戮。
武少知道,魏府之行,必然不会一帆风顺。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毒杀魏廉,抢走证据,想必也早已在魏府布下了眼线,或是抹去了所有痕迹。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相信,只要足够细致,足够耐心,总能从看似完美的伪装中,找到破绽。
马车在魏府门前停下,府门前挂着白色的灯笼,门上贴着白色的挽联,气氛肃穆悲伤。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周庸和武少到来,连忙上前迎接,脸上满是憔悴与惶恐。
“周大人,武公子,里面请。”
武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魏府。他知道,这里或许藏着解开魏廉案的关键线索,一场新的探查,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