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晨曦初露,漕运的喧嚣已然苏醒。太子曹玉成负手立于石阶之上,玄色常服的下摆被江风微微卷起。他面色沉静,眼底却压着一片晦暗的风暴。接到船队遇袭急报的那一刻,他便连夜点齐亲卫,疾驰至此等候。此刻,远远望见那支明显带着烟熏火燎痕迹、队形略显零落的船队缓缓靠岸,他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落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愠怒与后怕攥紧。
船一靠稳,盛家祖孙在仆妇搀扶下率先登岸。老夫人发髻微散,形容憔悴,盛明兰更是脸色苍白,眼下带着青影,往日灵动的眼眸里残留着惊悸。见到太子亲迎,盛老夫人未语泪先流,便要跪拜,被曹玉成疾步上前稳稳托住,说道:“老夫人快快请起,是孤思虑不周,令您与明兰妹妹受此大难,孤心难安。” 他语气诚恳,带着不容错辨的愧意。
紧随其后下船的,是张桂芳。她已换下染血的劲装,着一身雨过天青色襦裙,外罩素绒披风,发髻重新梳拢,只插着一支简洁的银簪。除了眼下淡淡的倦色,她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沉静,步履稳当地上前见礼:“臣女张桂芳,参见太子殿下。”
曹玉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颔首道:“桂芳妹妹临危不乱,率众驰援,功不可没。孤已为你们安排好住宿之处,先稍事休息,稍后我们再说。”
他并未在码头多言,迅速将一行人安置到自己早年驻跸扬州时所用的别院。府邸不算豪奢,但庭院深深,守卫森严,一应物事俱全,最重要的是周边除了有太子亲卫还有棉服作坊的护卫队,安全无虞。
安顿下来不久,张桂芳便径直求见太子。书房内,她开门见山,屈膝一礼,声音清越而坚定,说道:“殿下,昨夜遇袭,贼人训练有素,且混有异邦口音,绝非寻常水匪。其目标很可能是船队,亦或……本就是冲着殿下而来。如今敌暗我明,殿下安危关乎国本。臣女请命,愿亲率部分张家护卫,随侍殿下左右,以防不测。”
曹玉成闻言,凝视着她。他知道英国公府家教不同寻常,这位张小姐自幼习武知兵,非一般闺秀。她的担忧,也正是他的隐忧。沉吟片刻,他道:“你所虑甚是。只是,你是闺阁女子,我们尚未成婚,终日随侍孤之左右,恐于你名声有碍。”
“国事当前,安危系于殿下一身,个人名声何足挂齿?” 张桂芳抬头,目光澄澈而坦然,“况臣女自幼随父兄略通护卫布防之道,或可尽绵薄之力。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见她意志甚为坚定,曹玉成终是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孤之近身防卫,便偏劳张小姐费心。一切调度,你可与孤之侍卫统领商议。”
自此,张桂芳便每日清晨即至太子处理公务的书房外院点卯,检视护卫布置,安排巡查岗哨。她常伴太子出入,或骑马随行车驾之侧,或立于厅堂议事之隅。一身利落装扮,神色专注警醒,虽不多言,存在感却极强。府中下人渐次习惯这位气质独特的张家小姐与太子同进同出的身影。
这番情形,落在暂居客院的盛明兰眼中,起初是混杂着感激与钦佩。然而,看着张桂芳每日从容坚定地走在太子身侧,参与着她无法触及的安危要务,而自己却只能困守后院,与祖母一同惊魂未定地休养,一种微妙的、前所未有的情绪悄然滋生。那并非嫉妒,更像是一种不甘与渴望——她也想能做些什么,而不是仅仅被保护、被安置。
一日,她路过书房外院,听见里面传来算盘珠响与隐约的账册翻动声,还有书记官低声的抱怨:“……历年盐引与漕运损耗的旧账堆叠如山,核校起来实在费神,偏生又紧要……”
盛明兰心中一动。她自幼受祖母悉心教养,于诗书之外,理家算账亦是必修。盛家虽非巨富,但中馈琐碎、田庄收支,她也曾帮着祖母打理得清清楚楚。
几番思量,她鼓起勇气,求见太子。
书房内,曹玉成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盈盈下拜的少女。不过数日,她眉宇间的惊惶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韧的镇定。
“明兰妹妹有何事?” 他和声问。
盛明兰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声音清晰却不高,说道:“殿下,臣女冒昧。听闻殿下近日需人手整理核查扬州府关联账册文书。臣女不才,于诗书笔墨、账目核验略通一二。恳请殿下允准,让臣女在旁协助书记官,做些抄录、校核的琐事,也算……略尽心意,不负殿下与张姐姐救护之恩。”
她顿了顿,补充道:“臣女自知此事或有僭越,但绝不敢窥探机要,只愿做些力所能及的细务,为殿下分忧万一。”
曹玉成微微一怔,审视着眼前看似柔弱却目光坚定的少女。他确实被繁杂的陈年账目所扰,可信的文书人手不足。盛明兰的提议,出乎意料,却并非不可行。
片刻,他缓缓颔首,语气温和说道:“难得明兰,妹妹有此心。既如此,便烦请你协助整理东厢房内存放的历年普通漕运损耗账目初本。切记,涉盐铁紧要处,自有专人负责,你无需触碰。”此话并非是不信任,反而是出于一种保护。
盛明兰眼中倏然亮起光彩,也不行礼,只说道:“谢曹家哥哥信任,臣女定当尽心竭力,谨守分寸。”
于是,太子府邸内便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外院有张桂芳率众巡防,飒爽英姿,守护安全;书房偏厢内,盛明兰埋首于如山账册之间,纤指执笔,或疾书或核验,沉静娴雅,梳理文书。两人一武一文,一外一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了太子曹玉成繁忙而充满隐忧的扬州日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