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运河,水波不兴,两岸秋色渐染。太子庞大的官船在前,盛家客船相隔不远紧随其后。这段旅程,对于埋首于如山卷宗、日夜与盐政积弊搏斗的曹玉成而言,盛明兰的存在,如同繁忙政务间隙一缕清新的风。
她并不常来打扰,只是每日总会由贴身侍女或通过兄长盛长柏,送来一些精致的江南风味点心,或是一盅根据时令调理的温润汤水。东西总是恰到好处,不显奢华,却极尽巧思和用心。有时是一碟桂花白糖糕,配着解腻的清茶;有时是一盏冰糖炖秋梨,润着他因思虑过度而有些暗哑的喉咙。东西送到,人往往并不现身,只附上一张素雅花笺,写着“祖母命奉上”、“兄长嘱进”等由头,字迹清秀含蓄。
曹玉成起初只是例行收下,道声谢。但连日面对枯燥账目和错综复杂的官商网络,这点滴关怀竟让他紧绷的神经偶尔得以松弛。他会想起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想起她幼时的坎坷与如今的通透。偶尔,在傍晚公务暂歇、船泊码头时,他会邀盛老太太过船叙话,问些沿途风物、江南旧事,明兰自然随侍在侧。她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或是对某地民俗的见解,或是对某处水利的观察,都让曹玉成耳目一新,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夕阳西下,运河水面金光粼粼,曹玉成难得有闲,与盛老太太、明兰同在船头赏景。远处帆影点点,近处芦苇摇曳。曹玉成指着岸边繁忙的漕船,对明兰道:“你看这运河,承载南北财货,亦如国脉。然其中盘剥、损耗、私弊,亦如暗礁,足以倾覆巨舟。” 明兰凝视片刻,轻声道:“殿下所言极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清淤除障,疏而非堵,或为长久之计。” 这话看似在说运河,却又隐隐暗合治国之道。曹玉成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动。
盛老太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捻着佛珠,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多了几分把握。长途漫漫,水滴石穿。
船队距离扬州尚有不到一日航程。这日午后,曹玉成正与顾廷烨、盛长柏及几位随行官员研判即将抵达扬州后可能面临的情况,推演如何打开盐务缺口。突然,舱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
“殿下!殿下!”东宫侍卫统领曹安未经通传便急闯入内,脸色煞白,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惶,“扬州八百里加急密报!扬州盐课司转运使……刘显仁刘大人,阖府上下……昨夜于宅中遇害!现场……惨不忍睹!”
“什么?!”舱内所有人霍然起身,顾廷烨手已按在刀柄上,盛长柏倒吸一口凉气。
曹玉成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掉在摊开的地图上,墨点泅开一片。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被熊熊怒火取代。“刘显仁?那个在密报中暗示掌握关键账目、愿意戴罪立功的刘显仁?全家被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然寒意。
“是!据报,现场留有……疑似江湖匪类作案痕迹,但……”曹安声音发抖,“但刘大人书房有被彻底翻检的迹象,重要文书账册一概不见!其本人……死状极惨。”
“江湖匪类?”曹玉成怒极反笑,一拳重重砸在案上,震得茶盏乱跳,“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孤即将抵达扬州、他准备呈交关键证据的前夜,阖府被‘江湖匪类’灭门?这是灭口!这是对孤,对朝廷,赤裸裸的挑衅和示威!”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寒光四射。盐税之弊,竟已酷烈至此!对方敢于如此丧心病狂,公然杀害朝廷四品大员全家,这不仅是为了消灭人证物证,更是为了恐吓其他可能动摇者,更是为了给他这个太子,一个血腥的“下马威”!
“好,好得很!”曹玉成声音冷得如同冰窖,“这是告诉孤,扬州的水,比黄河决口还要浑,还要深!深到可以随意吞噬朝廷命官全家!”
暴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曹玉成知道,此刻每一刻延误,都可能让凶手湮灭更多痕迹,让其他知情者更加恐惧封口。
“顾廷烨!”
“末将在!”
“点齐二百精锐,即刻改乘快船,随孤全速赶赴扬州!通知扬州府衙、驻军,封锁现场,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刘宅半步!违者,以同谋论处!”
“遵命!”
“盛长柏!”
“臣在!”
“你精于刑名律例,随孤同行!即刻检视所有关于刘显仁及扬州盐课司的过往卷宗,尤其是他近期密奏中提及的可能牵连之人与事,列出疑点清单!”
“是!”
“曹安,传令后续船队,按原速行进,抵达扬州后,于官驿驻扎,无令不得妄动。”
“另外,”曹玉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烦乱,对曹安补充道,“去后面盛家船上,禀明盛老夫人。就说孤有紧急公务,需先行一步,无法亲自辞行,请她老人家与六姑娘一路保重,抵达扬州后,再行相见。请她们……务必留在官船,加强戒备,没有孤的命令或盛长柏的手书,绝不可轻易下船或接触陌生来人!” 语气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他快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袍袖,脸上已恢复惯常的沉静,只是那眼底深处,是比运河秋水更加冰冷肃杀的光芒。临出舱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碟还未动过的、今日新送来的藕粉桂花糖糕,眼神微微一暗,旋即再无留恋,大步流星走出船舱。
快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面,向着扬州方向疾驰而去,将庞大的船队远远抛在后面。
盛家客船上,盛老太太听完曹安的传话,手中佛珠捻动得快了几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与担忧。她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深知,太子如此急切离去,面对的必然是极其凶险复杂的局面。扬州盐政的黑洞,已然张开了血盆大口。
“知道了,请回禀殿下,老身与孙女晓得了,定当遵从殿下吩咐。请殿下……千万保重。”盛老太太沉声道。
明兰侍立在一旁,默默听着。当听到“刘显仁阖府遇害”时,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她虽不完全清楚具体情由,但“盐课司转运使”、“全家遇害”、“太子震怒急赴”这些词连在一起,足以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与危险性。那人……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未知的血色旋涡。他临走前,还记得特意派人来叮嘱安危……
她望向窗外,那艘快船早已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处。心中那份因连日相处而悄然滋长的、细密如蛛网般的情愫,此刻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混合着担忧、敬佩与一丝恐惧的情绪所取代。这不再是风花雪月的运河相伴,而是真真切切的刀光剑影、生死搏杀。
而在后方另一艘华贵大船上,张桂芳也得到了消息。她站在船头,遥望扬州方向,英气的眉毛紧紧蹙起。“灭门惨案……盐税……哼,果然不太平。”她本能地摸了摸腰间软剑,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但想起父亲的严令和太子“不必特意照应”的态度,又强行按捺下来。只是心中对前方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的身影,更多了几分复杂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