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子准备南巡之际,盛府这几日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缘由无他,嫡长子盛长柏自高中进士后,未及观政,便得太子钦点,随驾南下江南清查盐税!这在京中已传为佳话,既是莫大的荣耀,也意味着严峻的挑战与无限的可能。盛紘这几日走路都带着风,连带着对盛长枫都和颜悦色了许多。
王大娘子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既要给儿子打点行装——从四季衣裳到文房四宝,从常用丸药到防身的银票,恨不能将整个盛家都给他装上。又不住嘴地叮嘱:“儿啊,江南湿气重,早晚记得添衣……跟着太子殿下,眼睛要亮,手脚要勤,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遇事多请示太子殿下……”
盛长柏一如既往地沉稳,只是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锐气与期待,一一应下:“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弟妹们也各有心意,盛长枫送来一方上好的歙砚,难得正经地说:“大哥,江南文人荟萃,好砚配好字,莫堕了咱盛家门风。”
墨兰亲手绣了一个极精致的书袋,针脚细密,花纹雅致,柔声道:“大哥路途奔波,用这个装些紧要文书,也便宜。”
如兰最是直接,塞过来一大包自己攒的零花钱和一大堆点心果子,“大哥,路上买好吃的!别饿着!”
明兰的礼物则别具匠心,是一个她自己设计、请巧匠打造的多层折叠文具箱,内里空间利用极巧妙,笔墨纸砚、印章印泥、裁纸刀、镇尺等一应俱全,且固定稳当,最适合长途跋涉中使用。她浅笑道:“大哥哥此去任重,小妹手拙,只盼这小物件能略省些收拾的功夫。”
盛长柏看着这些礼物,心中温暖,尤其是明兰那份巧思,让他不禁多看了这个一向沉静的六妹妹一眼,点头温言:“六妹妹费心了,此物甚好。”
饯行家宴上,气氛融洽。酒过三巡,王大娘子看着英挺的长子,又瞥见一旁亭亭玉立、已完全长开的明兰,心中那点记挂又浮了上来,趁着高兴,对盛紘道:“官人,长柏这回跟着太子出去,是极好的前程。只是……咱们明丫头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再上上心?太子殿下如今越发忙碌,国事为重自是应当,可这终身大事……总不好一直悬着。前些日子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还旁敲侧击问起呢……”
她话音未落,盛紘脸色便微微一沉,轻咳一声:“大娘子慎言!太子殿下之事,岂是我等可妄议?明丫头的婚事,自有造化,急不得。”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何尝不急?只是经历过之前种种,深知此事微妙,一个不好便是祸事。
一直安静用餐的盛老太太,手中象牙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在明兰瞬间低垂的侧脸和长柏若有所思的神情上掠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明兰与太子的婚约,因曹玉成身份剧变、国事繁忙,确已拖延许久。宫中虽未明言取消,但也再无下文。太子对明兰似有维护,却始终未提婚期。坊间已有隐约议论,说盛家女儿怕是攀不上那真龙天了。长此以往,明兰青春蹉跎,盛家也难免尴尬。
宴席散后,盛老太太独坐寿安堂,手中缓缓捻着佛珠。烛光映着她布满皱纹却依旧清明的脸。她想起明兰自幼乖巧,想起她隐忍聪慧的性子,更想起太子曹玉成对盛家、对明兰那份若有似无却又确实存在的不同。她深知,指望太子在百忙中主动顾及此事,怕是难了。而盛家,也不能永远被动等待。
“或许……该让明丫头,多在他眼前走一走?”老太太喃喃自语。光是同在京城还不够,需要有更自然、更频繁的接触机会,需要有让太子无法忽视、又合乎礼法的理由。
翌日,盛老太太请盛紘与王大娘子到寿安堂。
“长柏随太子南下,是盛家的荣耀,也是历练。”老太太缓缓开口,“我这把老骨头,近来常梦到宥阳老家的山水祠堂。眼看着清明了,祭祖的日子也快到了。”
盛紘忙道:“母亲可是想回宥阳?儿子这就安排妥当,护送母亲回乡祭祖。”
老太太摆摆手说道:“你衙门事忙,长柏又要南下。我回去,无非是看看老宅,给祖宗上炷香。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她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看向一旁侍立的明兰,“只是我年岁大了,路上总需个贴心人照料。明丫头心细,又久在京城,也该回去认认根,给祖宗上柱香。我想着,带明兰同去。”
王大娘子一愣,随即说道:“这……母亲,您和明丫头两个女眷,长途跋涉……”
“不妨事。”老太太微微一笑,“太子仪仗南下,走运河,官船稳妥,护卫森严。我们盛家虽不敢高攀同行,但求个顺路,在船队后面远远跟着,借几分太平光景,总是可以的吧?长柏既在太子跟前,打个招呼,行个方便,想来殿下看在他新立功劳、又忠心办事的份上,不会不允。况且,”她看向盛紘,“你如今在朝为官,我盛家老小借太子南下之便回乡祭祖,传出去,也是天子仁德、体恤臣下的一份佳话,于你官声也有益。”
盛紘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老母亲的深意!这哪里是单纯祭祖?分明是创造机会,让明兰能有一段与太子“同路”的时光!虽未必能同船共话,但同在一条水路上,停泊歇息时,偶遇问候、送些汤水点心、乃至因长柏之故传递些消息,都变得顺理成章。路途漫长,总有见面说话的机会。太子便再忙于公务,面对忠心属下的祖母和幼妹随行祭祖,于情于理,都需关照一二,至少,无法完全视而不见。
此计既全了孝道,又顾全了礼法,更给明兰创造了极其自然且难以拒绝的“相处”空间。而且,有自己在旁看着,一切分寸都可把握,不至于落人口实。
“母亲思虑周全!”盛紘心中一定,这确是目前最稳妥的法子了,“只是要辛苦母亲了。儿子这就去与长柏说,让他寻机会向太子殿下禀明,只说是家祖母思乡情切,欲借南下之便回乡,绝不敢打扰殿下正务,唯求沿途安定。想来殿下仁厚,必会应允。”
王大娘子也回过味来,喜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有长柏在,有老太太看着,再妥当不过了!”
明兰始终垂首不语,耳根却微微泛红。她冰雪聪明,岂会不知祖母深意?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对祖母关爱的感激,有对未知前程的忐忑,亦有一丝……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细微的期待。
盛长柏听闻父亲转达祖母之意,初时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看了一眼沉静如水的六妹妹,心中暗自叹息。他敬重太子,也疼爱妹妹,自然希望此事能有个圆满结局。若此番南下,能因这段“同路”之缘,让太子更真切地看到明兰的好,或至少将婚事重新提上议程,确是好事。
他寻了个向太子禀报行程细节的时机,恭谨道:“殿下,臣有一私事禀奏。臣之祖母年事已高,近年常思故乡,恰逢清明祭祖之期将至。祖母欲携臣六妹明兰,返臣原籍宥阳祭祖。因虑及路途遥远,祖母体弱,闻听殿下仪仗南下,走运河水路,安稳非常。臣斗胆,恳请殿下允准,容臣祖母与六妹之船,随于殿下船队之后,借殿下虎威,保一路平安。绝不敢打扰殿下公务,只求路途顺遂。抵达扬州后,彼等自当离去,转陆路往宥阳。”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纯粹是臣子家眷祈求庇护的姿态。
曹玉成正在审视江南盐务的卷宗,闻言抬起头,看了盛长柏一眼。他何等敏锐,立刻便明白了盛家,或者说盛老太太的意图。借祭祖之名,随行南下……是想让盛明兰有机会接近自己?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沉静明澈的眼眸,想起她做的精巧文具箱,想起她过往的种种聪慧与坚韧,也想起那份因自己身份剧变、国事繁忙而一直被搁置的婚约。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歉意,也有些许被“算计”的了然,但并无恼怒。盛老太太此举,虽用心明显,却也合情合理,且姿态谦卑,给足了自己余地。
他沉默片刻,放下卷宗,语气平和说道:“百善孝为先,祭祖乃人伦大事。盛卿祖母年高,思乡情切,理当成全。准了。着顾廷烨安排,拨一条稳妥的官船,派一队妥当的兵士沿途照应,一应供给按例。既同路,若有闲时,亦可请老太太过来说说话,解解闷。至于盛六姑娘……”他顿了顿,“一路照顾好老太太,便是功劳。”
他没有明确拒绝随行,也没有表现得很热络,但“准了”二字,以及“拨官船”、“派兵士照应”、“请老太太说话”的安排,已是极大的恩典和默许。尤其是最后提到“盛六姑娘”时那微微的停顿和看似寻常的嘱咐,在盛长柏听来,已包含了太多未尽之意。
“臣,代祖母与六妹,叩谢殿下隆恩!”盛长柏心中一定,郑重行礼。
消息传回盛府,盛老太太捻着佛珠,脸上露出笃定的笑容。王大娘子喜不自禁。明兰则在房中,对着窗外渐绿的柳枝,久久出神。南下的路,似乎突然变得不那么确定,又似乎,隐约透出了一线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