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打破僵局的渴望
1915年2月的伦敦,雾气与煤烟混合成一种特有的灰黄色帷幕,笼罩着白厅的战争办公室。室内,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渗透进骨子里的寒意——那是一种比天气更深的寒冷,源自日益增长的战争僵局带来的挫败感。
陆军大臣基钦纳勋爵站在巨幅西线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地图上,从瑞士边境到北海海岸,一条用红蓝铅笔标出的战线蜿蜒近五百英里,如同一条已经干涸但仍充满毒性的河床。在某些地段,战线几乎重叠——在伊普尔,在阿尔贡,在孚日山脉,双方堑壕相距有时不足五十码。
“三个月了,”基钦纳的声音低沉如远雷,“自伊普尔以来,战线几乎未动分毫。每天我们损失两百人——不是进攻,只是‘维持现状’。”
他的听众包括几位高级参谋、刚从法国返回的军事观察员,以及财政部的代表。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战争已经进行了七个月,最初的激情早已被消耗战的冷酷数学取代。
“法国人怎么说?”财政部官员问道,他的关注点很实际,“霞飞将军的计划是什么?”
“更大的进攻,”一位参谋回答,“在香槟和阿图瓦。他们想夺回努瓦永突出部,切断德军通往巴黎的铁路线。但代价……霞飞估计需要五十个师,伤亡可能高达十万。”
房间里一阵沉默。十万人的代价,只为推进几英里?这个数字在战前是无法想象的,但现在,似乎已成为战争方程式中的常态项。
基钦纳转向刚从法国前线返回的少将阿奇博尔德·默里——他是英国远征军总司令约翰·弗伦奇爵士的参谋长。
“弗伦奇怎么想?bEF(英国远征军)能做什么?”
默里清了清嗓子。他是个精干的军官,但眼下的黑眼圈暴露了连续数周的压力。“总司令阁下认为,我们不能只是被动等待法国人的行动。bEF需要证明自己的进攻能力,不仅是为了提振国内士气,也是向法国盟友展示我们的价值。”
他走到地图前,指向法国北部与比利时交界处的一段战线。“这里,阿图瓦地区。德军防线在这里形成一个浅浅的突出部,中心是一个叫新沙佩勒的村庄。它本身战略价值有限,但……”
“但它是可攻击的目标,”基钦纳接话道,“一个我们能够夺取的目标。”
“正是,阁下。弗伦奇将军认为,一次成功的有限进攻——目标明确,计划周密——可以展示我军的组织能力和战术水平。更重要的是,如果成功,它可以为我们提供进攻堑壕防线的宝贵经验。”
财政部官员皱眉:“一次‘有限进攻’?代价是多少?收益又是什么?”
默里早有准备。“参谋部的初步评估:投入两个师,集中炮兵火力于狭窄正面,持续时间不超过三天。目标:夺取新沙佩勒及周边高地,消除德军在此的突出部,可能威胁到里尔方向的德军交通线。伤亡估计……难以精确,但可能在三到五千。”
“三到五千,”财政官员重复道,“为了一个村庄。”
“为了证明我们可以攻破德军的堑壕,”基钦纳的声音变得尖锐,“为了告诉德国人,也告诉我们自己,这场战争不是无休止的僵局。为了政治,先生们。法国议会已经在质疑英国贡献不足,我们的报纸在质问军队为何只是‘蹲在泥里’。我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英国主导的、无可争议的战术胜利。”
会议持续到深夜。反对意见不少:资源是否应该集中用于扩大军备生产?是否应该等待更多新军训练完毕?这样的小规模进攻是否会暴露英军的战术意图?
但基钦纳和战争办公室最终达成共识:必须进攻。不仅是为了军事,更是为了政治和心理。一个民族可以承受牺牲,但不能承受毫无意义的僵持。
三天后,命令以绝密电报形式发往法国:批准新沙佩勒进攻计划,行动代号“织布机”。日期初步定于三月上旬,具体时间由前线指挥官决定。
与此同时,在巴黎,类似的讨论也在进行。法国总司令霞飞将军对英国人的计划持谨慎支持态度。在他的宏伟蓝图中,新沙佩勒只是一场序幕——如果英国人能在这里取得成功,将有助于牵制德军预备队,为法军即将在香槟和阿图瓦发动的大规模春季攻势创造有利条件。
“让他们试试,”霞飞对副官说,手指在地图上新沙佩勒的位置敲了敲,“我们需要知道,集中炮火和有限目标进攻是否真的能打破堑壕僵局。如果英国人能做到……也许我们也能。”
战争机器开始加速运转。而在新沙佩勒对面,德军第四集团军第六巴伐利亚预备步兵师的士兵们,对即将降临的命运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堑壕里的泥水结了薄冰,每天早晨需要敲碎冰层才能取水洗漱。
汉斯·韦伯下士所在的第16巴伐利亚步兵团,作为预备队部署在新沙佩勒以东约五公里的布瓦格兰堡。这里相对前线平静许多,士兵们住在半地下的掩蔽部里,有条件生火取暖,甚至偶尔能收到家乡寄来的包裹。
二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汉斯坐在掩蔽部门口,擦拭着他的Gewehr 98步枪。经过伊普尔的洗礼,这支步枪的枪托上多了几道刻痕——不是装饰,而是他记录重要战斗的方式。七道刻痕,代表七次他确信命中的射击。作为猎人,他从不虚报战果。
埃里希·沃格尔上等兵从外面回来,带来一股寒气。他抖掉大衣上的雪粒——二月最后一场雪,已经开始融化,使道路更加泥泞。
“有消息吗?”汉斯头也不抬地问。
“后勤车队又迟到了。听说英国人在阿拉斯方向加强了活动,可能他们在策划什么。”
汉斯停下擦拭的动作。直觉——那种在森林中追踪猎物时培养出的直觉——在他脑海中轻响。“这里太安静了,埃里希。自从我们换防到这里,前线几乎没有交火。英国人的日常炮击都变得……有选择性。”
埃里希蹲下来,压低声音:“我听说飞行队损失了两架侦察机,就在我们防区上空。英国人为什么对这个地段这么感兴趣?”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他们是老兵了,知道战争中“异常的平静”往往不是好事。
“我们应该去前沿看看,”汉斯说,“明天我申请去运送补给的前线阵地。”
埃里希点头:“我和你一起。顺便检查一下我们连的前沿观察哨。”
他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但在更高层的德军指挥部,情报评估却得出了不同结论。英军在整个冬季都表现出防御姿态,几次小规模袭击都发生在其他地段。新沙佩勒被认为是相对平静的“休息区”,适合部署经验较少的部队或需要休整的师团。
此外,德军高层正将注意力集中在东线——兴登堡和鲁登道夫正在筹划对俄军的冬季攻势,西线被暂时视为次要战场。预备队和资源都在向东转移。
这种战略误判,将让新沙佩勒的守军付出惨痛代价。
第二章:道格拉斯·黑格的精密筹划
距离新沙佩勒约十五英里的英国远征军第一军指挥部,设在法国小镇阿伊尔一座被征用的乡间别墅里。别墅原主人是个葡萄酒商,地窖里仍存放着数百瓶勃艮第和波尔多,但现在它们被推到角落,腾出空间给地图桌、文件柜和一台笨重的野战电话交换机。
道格拉斯·黑格中将站在二楼书房窗前,凝视着外面细雨蒙蒙的庭院。他五十四岁,身材挺拔,留着整齐的小胡子,眼神锐利如鹰。这位苏格兰骑兵出身的将领,以严谨、固执和近乎偏执的注重细节而闻名。对某些同僚来说,他缺乏魅力;但对下属而言,他的条理性和组织能力令人敬畏。
新沙佩勒战役的筹划工作已进行了六周。对黑格而言,这不仅是一次军事行动,更是一次原理验证——证明现代战争可以通过科学方法、精密计划和严格纪律来驾驭。
“将军,航空侦察照片的最新分析。”
黑格转身,接过参谋递来的文件夹。里面是放大的航空照片,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标注着信息。这些照片由皇家飞行队的bE.2侦察机拍摄,飞行员冒着德军步枪和机枪火力在低空盘旋,只为获得最清晰的图像。
通过立体镜观察,照片上的平面图像呈现出惊人的三维效果。德军堑壕的走向、铁丝网的密度、机枪巢的位置、甚至交通壕的痕迹都清晰可见。黑格的参谋团队——包括从牛津和剑桥征召的年轻数学家、工程师和地理学家——已经将这些信息转化为精确到码的地图。
“看这里,”黑格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区域,“三天前,这里还只有单层铁丝网。现在增加了第二层,还有新的木桩痕迹。德国人在加强防御。”
“但他们的主堑壕深度不足,”作战参谋亨利·罗林森少将指出,“根据阴影分析,大部分地段不超过六英尺深。而且缺乏纵深防御——只有一道主防线,后面就是开阔地。”
这正是黑格选择新沙佩勒的原因。德军在这里的防御相对薄弱,可能是认为这个地段不重要,也可能是东线抽调了资源。无论原因如何,这提供了一个机会。
“炮火分配方案出来了吗?”黑格问。
“是的,将军。”炮兵参谋递上另一份文件。“我们将在2000码宽的正面上集中342门火炮,包括:
· 18磅野战炮:272门,负责摧毁铁丝网和前沿堑壕
· 4.5英寸榴弹炮:46门,对付加固目标和机枪巢
· 6英寸榴弹炮:16门,破坏更深的目标和可能的集结地
· 60磅重炮:8门,进行反炮兵作战”
黑格仔细阅读数据。“弹药储备?”
“每门18磅炮配发200发高爆弹和榴霰弹,重炮配发100发。总计约六万发炮弹,将在三十五分钟内全部倾泻到德军阵地上。”
这个数字让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六万发炮弹,三十五分钟。意味着平均每分钟有超过1700发炮弹落下,每秒钟近三十发。在1915年初,这是前所未有的火力集中。
“炮击计划分为四个阶段,”罗林森继续解释,“第一阶段:前十分钟,所有火炮轰击德军前沿铁丝网和堑壕前沿。第二阶段:接下来十五分钟,重点打击已知机枪阵地和指挥所。第三阶段:最后十分钟,炮火向纵深延伸,形成隔离弹幕,阻止德军预备队增援。第四阶段:步兵进攻开始后,炮兵转为支援和反炮兵作战。”
黑格点头。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这是参谋部花了三周时间制作的,比例1:1000,精确再现了新沙佩勒地区的地形、村庄、道路和双方阵地。
沙盘上插满了彩色小旗:蓝色代表英军,灰色代表德军。德军防线呈浅浅的弧形,新沙佩勒村位于弧顶。村庄本身不大——几十栋砖石房屋,一座教堂,一个集市广场。但对军事而言,关键的是村庄周围的地形:西面是平坦的农田,东面有轻微起伏,几个小高地提供了观察优势。
“步兵部署?”黑格问。
罗林森拿起指示棒。“印度远征军第拉合尔师和第默赫拉师将担任主攻。他们将从北、西、南三个方向同时进攻。具体部署:
· 第加瓦尔旅:攻击北部防线,目标夺取新沙佩勒北郊和十字路口。
· 第德赫拉杜恩旅:正面进攻村庄西部。
· 第米德塞克斯团:从南部迂回,切断德军退路和预备队增援路线。”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每个营都有详细的目标分配。我们制作了小册子,分发到排一级,里面有地图、照片和具体任务说明。”
黑格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难得的满意表情。“通信呢?炮击开始后,前线会一片混乱,我们必须保持控制。”
“我们铺设了额外的电话线,埋设深度一英尺,避免被炮火切断。每个前沿指挥部都有三套通信线路。此外,我们准备了信号弹、信号旗,甚至训练了传令兵和军犬。”
“军犬?”黑格挑眉。
“是的,将军。我们从民间征集了三十条牧羊犬和猎犬,训练它们在前线之间传递信息。它们的速度比人快,而且目标小,不易被击中。”
黑格沉思片刻。“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时间协调。炮击必须精确,步兵必须紧随弹幕前进。任何延迟都会给德军反应时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怀表——父亲留给他的,走时极准。“进攻时间定在3月10日上午7点30分。黎明后足够亮,但晨雾可能还未完全散尽,提供一定掩护。”
“天气预测呢?”
“气象官说,未来一周佛兰德斯地区以多云和小雨为主,但10日早晨可能有局部雾。如果雾太大,我们会推迟。”
黑格最后看了一眼沙盘。上面代表英军的小蓝旗密密麻麻,指向德军防线。计划看似完美:集中火力,突然袭击,有限目标。理论上,德军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但黑格参加过马恩河和伊普尔战役。他知道战场上有一种无法计划的要素——摩擦。克劳塞维茨的概念:战争中一切都会出错的自然倾向。计划越复杂,摩擦越大。
“告诉各部队指挥官,”他的声音坚定,“演习,演习,再演习。直到每个士兵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即使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我们要让这次进攻像机器一样运转——精确,可靠,无情。”
命令传达下去。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新沙佩勒后方的英军集结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训练场。部队在模拟堑壕中反复演练进攻流程:如何快速跃出堑壕,如何在炮火延伸后立即前进,如何在遭遇抵抗时展开队形,如何巩固占领的阵地。
印度军团的士兵们——许多来自旁遮普、拉贾斯坦和恒河平原——在寒冷的佛兰德斯田野上进行训练,他们的头巾和深色面孔在欧洲士兵中格外显眼。语言是挑战:军官和士官需要掌握基本的乌尔都语命令,而印度士兵在学习英语军事术语。
“Sidha chalo!”(直走!)
“baith jao!”(卧倒!)
“hathiar chhodo!”(放下武器!)
这些呼喊声在训练场上回荡。文化差异也带来摩擦:一些英国军官对印度士兵的饮食习惯和宗教习俗缺乏理解,而印度士兵则对欧洲的寒冷和泥泞感到难以适应。
但无论如何,机器在组装。火炮通过夜间行军悄悄进入阵地,用树枝和伪装网覆盖。弹药堆积点设在隐蔽的树林和村庄废墟中。工兵部队铺设了数十英里的电话线,建立了前进观察哨。
黑格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审阅每一份报告,查看每一张新照片,调整每一个细节。他睡眠很少,靠浓茶和坚定的信念支撑。这位虔诚的基督徒相信,上帝站在正义一边——而大英帝国的事业是正义的。
但在夜深人静时,当他独自面对地图,一个问题会悄然浮现:如果计划失败呢?如果六万发炮弹不够呢?如果德军预备队反应太快呢?如果……
他摇摇头,驱散疑虑。战争需要信念,而他的信念是:科学、计划和纪律将战胜混乱和机遇。
3月8日,进攻前四十八小时。黑格视察了前沿炮兵阵地。在一处伪装良好的6英寸榴弹炮阵地,他遇到了炮兵上尉詹姆斯·莫里森——一个从伦敦大学学院征召的数学讲师,现在是炮兵观测员。
“能见度如何,上尉?”
“今天很好,将军。我们完成了最后的校准射击。德军似乎没有察觉异常——他们以为这只是日常骚扰。”
黑格通过炮队镜观察德军阵地。新沙佩勒的教堂尖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村庄周围是纵横交错的堑壕线。看似平静,但黑格知道,三十小时后,这里将变成地狱。
“你的计算确保精度了吗?”
“是的,将军。每门炮都有单独的射表,考虑了风速、湿度和炮管磨损。误差不超过二十码。”
二十码。在步兵冲锋时,这可能意味着生死之差。但已经是1915年能达到的最好精度。
“很好。愿上帝保佑你们的瞄准。”
离开炮兵阵地时,黑格遇到了一群正在挖预备堑壕的印度工兵。他们看见将军,停下工作敬礼。黑格回礼,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印度士兵——可能不超过十八岁——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把小弯刀(kirpan,锡克教徒佩戴的仪式匕首)系在腰带上。
“你来自哪里,士兵?”黑格用他学会的几个印地语单词问道。
年轻士兵略显紧张,用不熟练的英语回答:“旁遮普,先生。卢迪亚纳区。”
“很远的地方。你想家吗?”
士兵犹豫了一下,然后挺直胸膛:“我为国王陛下服务,先生。这是我的荣誉。”
黑格点点头,继续前行。他想起基钦纳的话:“我们需要一场胜利。”是的,不仅是为了政治,也是为了这些远渡重洋来到欧洲作战的士兵。他们需要知道自己的牺牲不是徒劳的。
回到指挥部,黑格签署了最终作战命令。进攻将于3月10日7:30准时开始,除非晨雾浓到影响炮兵观察。代号:织布机。
织布机——将线编织成布。黑格希望,他的计划能将炮弹、士兵和时机编织成一场完美的胜利。
第三章:前线的嗅觉——汉斯的预感
3月9日,新沙佩勒德军前沿阵地。
汉斯·韦伯下士蹲在观察哨里,这是一段加固的堑壕,有一个狭窄的射击孔和一台破损的炮队镜。他在这里已经守了四小时,透过晨雾观察英军阵地。按照计划,他应该在两小时前换班,但接替的士兵迟到了——据说是因为腹泻,战壕常见病。
汉斯并不介意。孤独的观察让他有时间思考,而思考在战争中是稀缺品。
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异常迹象越来越多。首先是空中活动:英军侦察机出现的频率从每天一两次增加到五六次,而且飞行高度更低,盘旋时间更长。昨天下午,一架飞机甚至大胆地飞越德军阵地后方,明显在拍摄纵深部署。
其次是炮击模式的变化。往常英军的骚扰炮击是随机的,没有明确目标。但最近三天,炮击变得“有目的性”:短促的齐射,针对特定地段,然后停止。汉斯怀疑这是校准射击——英军炮兵在测试距离和角度,为某种大规模炮击做准备。
最让汉斯不安的是声音。夜晚,从英军战线后方传来持续的低沉轰鸣,不是炮声,而是引擎声。很多引擎,可能是卡车或拖拉机,在运输什么重型装备。而且总是在深夜,试图用黑暗掩盖活动。
“你在想什么,下士?”
汉斯转头,看到埃里希爬进观察哨,带来两杯温热的代用咖啡——用烤大麦和橡子磨碎制成,味道苦涩但能提神。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汉斯接过杯子,实话实说。
埃里希笑了,那是一种疲倦的笑。“深奥的问题。因为上帝爱德国人?”
“因为英国人还没准备好。”汉斯啜了一口咖啡,做了个苦脸。“但他们正在准备。听到了吗?昨晚的引擎声持续到凌晨两点。”
埃里希侧耳倾听。此刻是清晨,相对安静,只有远处零星枪声和风吹过铁丝网的呜咽声。“也许他们在换防。或者只是日常补给。”
“日常补给不需要那么多卡车。而且他们的前线太安静了——巡逻减少,狙击手活动减少,连日常的‘早安炮击’都变得敷衍。”汉斯放下杯子,指着炮队镜,“你看他们的铁丝网。注意到什么变化吗?”
埃里希凑过去观察。英军堑壕前的铁丝网障碍纵横交错,在晨雾中像一片灰色的荆棘丛。“好像……有些地段被故意留出了缺口?”
“不是故意。是被临时移开,然后又匆匆放回去。看到那些新土痕迹吗?他们在清理进攻通道。”
这个发现让埃里希的表情严肃起来。“你报告了吗?”
“昨天就报告了。排长说会转告连部,但我怀疑信息能传到多高。”汉斯叹了口气,“上面认为这里是休息区,英国人不会在这里发动大攻势。他们认为重点在伊普尔或阿拉斯。”
“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这只是局部行动,一次连级袭击。”
汉斯摇头。猎人的直觉在尖叫。“太大阵仗了。侦察机、校准炮击、夜间运输……这是师级甚至军级行动的准备。我敢打赌,进攻就在这几天内。”
两人沉默地喝完咖啡。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新沙佩勒的教堂,虽然受损但钟楼还在。德军允许法国神父每天早晨敲钟,只要他不传递消息。钟声在雾中回荡,有种怪异的宁静感。
“如果我们是对的,”埃里希轻声说,“我们能做什么?”
“准备,”汉斯简单地说,“检查武器,储备弹药,加固掩体,告诉兄弟们保持警惕。还有……祈祷炮击时我们在足够深的地方。”
他想起伊普尔的炮击,那种大地在脚下颤抖的感觉,空气被撕裂的声音,还有战友被直接命中后什么也不剩下的恐怖。如果英军真的集中了炮兵……
“我今天要去连部送报告,”埃里希说,“我会再次强调我们的担忧。至少让他们加强前沿的弹药和补给储备。”
“小心点。如果英国人真的要进攻,他们的狙击手会特别活跃。”
埃里希点点头,爬出观察哨。汉斯独自留在哨位,继续观察。晨雾开始散去,能见度扩大到几百码。他可以看到英军堑壕的一些细节:沙袋垒成的胸墙,偶尔闪过的钢盔反光,一面小小的观察旗。
他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英军堑壕后方,有一片土地的颜色与周围不同——更暗,像是新翻过的土。而且面积很大,长约两百码,宽约五十码。
汉斯调整炮队镜的焦距。由于光学质量差,图像模糊,但他能辨认出那是……火炮掩体?不对,太浅了。是弹药堆积点?可能。但为什么要暴露在这么靠前的位置?
除非他们计划在进攻开始前才将弹药运来,以减少被德军炮火摧毁的风险。
汉斯迅速在本子上素描了位置和距离。他需要将这个发现报告上去。如果那是英军的弹药堆积点或炮兵阵地,德军炮火可以提前摧毁它,打乱进攻计划。
但当他通过战地电话联系连部时,值班中士的回答让他心沉。
“下士,连部现在很忙。营部来了视察官,所有军官都在陪同。你的报告可以等下午交吗?”
“中士,这很重要。我发现英军可能的前进弹药点,坐标是……”
“记下来,下午交。现在没时间。完毕。”
电话挂断了。汉斯看着手中的听筒,里面传来忙音。官僚体系,即使在战争中,即使在前线,依然运作如常。
他放下电话,感到一阵无力。也许他错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巧合,而他因为伊普尔的创伤变得过度警惕?
不。猎人的直觉很少出错。当森林异常安静时,要么所有动物都离开了,要么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出声。
而此刻的新沙佩勒,就是一片异常安静的森林。
汉斯决定自己采取行动。他召集了自己班的士兵——六个人,都是经历过伊普尔的老兵或至少服役三个月以上的“半老兵”。
“听着,”他压低声音,“我认为英国人很快会进攻。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我们要做好准备。”
士兵们交换眼神。他们信任汉斯——在伊普尔,他的冷静和精准射击救过不止一个人的命。
“我们需要做什么,下士?”
“第一,每个人检查武器和弹药。确保步枪干净,子弹充足。第二,收集手榴弹——至少每人四枚。第三,加固我们的掩蔽部,特别是屋顶。如果炮击猛烈,我们要能躲在里面活下来。第四,储备水和食物,万一被切断补给。”
“我们要告诉其他班吗?”
汉斯犹豫了。越过指挥链擅自行动是危险的,可能被视为扰乱军心甚至怯战。但如果他是对的,这些准备可能拯救生命。
“谨慎地告诉你们信任的人。不要说‘进攻肯定来’,就说‘有迹象,最好做好准备’。明白吗?”
士兵们点头。他们散去执行任务,动作迅速而安静。汉斯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责任感,保护部下的愿望,以及一丝恐惧——如果他是对的,这些人中的一些可能活不过明天。
下午,汉斯终于能向排长当面报告。奥托·施密特少尉是个年轻的预备役军官,战前是中学教师。他认真听了汉斯的观察,做了笔记。
“我会把这些转告连长,韦伯下士。但你知道,上级的判断是这里不太可能发生大规模进攻。我们的情报显示英军主力在阿拉斯方向集结。”
“情报可能错了,少尉。或者英国人故意误导。”
施密特点点头,表情忧虑。“我会尽力。同时……你做得对,让士兵们做好准备。无论如何,警惕没有坏处。”
离开连部时,汉斯遇到了团部来的传令兵,一个脸颊红润的年轻巴伐利亚人,看起来不超过十九岁。
“有命令吗?”汉斯问。
“常规轮换通知。还有……团部说明天可能有‘重要客人’视察前线,要求各单位整理军容,清洁武器。”
汉斯几乎要笑出来。整理军容?清洁武器?当敌人可能随时发动进攻时?
“谁要来视察?”
“不清楚。可能是师部甚至军部的将军。”
汉斯摇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高层军官脱离前线现实,还在玩阅兵和视察的游戏。而前线的士兵,凭着本能和观察,知道风暴即将来临却无人倾听。
傍晚,汉斯回到自己的掩蔽部。埃里希已经回来了,表情阴沉。
“怎么样?”汉斯问。
“连部把我的报告转给了营部,但营部说需要‘更多证据’才能请求炮兵支援或加强戒备。而且……”埃里希压低声音,“我听说明天真的有将军来视察。第六巴伐利亚预备步兵师的师长冯·法尔肯豪森将军本人。”
“上帝啊。”汉斯低声咒骂。
“更糟的是,为了这次视察,前沿部队被要求‘保持正常活动’,不要表现出过度紧张,以免让将军认为我们‘神经质’。”
汉斯感到一阵冰冷的愤怒。为了给将军留下好印象,他们要把士兵暴露在危险中?这简直是犯罪。
“我们要自己做准备了,”他最终说,“尽可能多地储存弹药,特别是手榴弹。炮击开始时,所有人进入最深最坚固的掩蔽部,不要探头看。等炮火延伸后,立即进入射击位置,准备迎接步兵冲锋。”
“如果掩蔽部被直接命中呢?”
汉斯沉默。他知道答案:那就死。但至少比在开阔地被炸碎,或者因为“保持正常活动”而在堑壕里被突然袭来的炮火吞噬要好。
那一夜,汉斯几乎没睡。他检查了班里的每个掩蔽部,指导士兵如何用额外的木材加固,如何在门口堆放沙袋减少破片伤害。他分配了弹药:每人额外三十发子弹,四枚手榴弹,机枪手准备了十二条弹带。
凌晨三点,他站在堑壕里,望着英军阵地。那边异常安静,连通常的骚扰射击都停止了。夜幕中,没有月光,只有星光在云层缝隙间闪烁。寒冷刺骨,呼吸凝成白雾。
埃里希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两人沉默地分享,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
“记得伊普尔的第一天吗?”埃里希突然说。
“记得。雾,炮击,还有那些唱歌的孩子。”
“那时我以为战争会在圣诞节结束。现在……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束。”
汉斯深深吸了一口烟。“它会结束的。当一方再也打不动的时候。或者当所有人都死了的时候。”
“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这个问题汉斯问过自己很多次。最初的信念已经磨损,被伊普尔的泥泞和新沙佩勒的异常平静侵蚀。但他还是回答:“我们必须相信我们会赢。否则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埃里希苦笑。“有意义吗?即使我们赢了,那些死去的人呢?弗里茨,还有其他人?”
汉斯没有回答。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沉默。
凌晨四点,他们听到声音——不是来自英军阵地,而是来自德军后方。引擎声,很多引擎,在远处公路上移动。是增援部队?还是只是常规轮换?
汉斯爬上观察台,用夜间望远镜(一种原始的增强光线的设备)观察。在星光下,他隐约看到车队灯光在数公里外移动,但不是向新沙佩勒方向,而是向东。
“他们在调动部队,”他下来后告诉埃里希,“离开我们这里,去东线或者别的热点。这意味着我们的预备队更少了。”
“完美。”埃里希讽刺地说。
凌晨五点,天空开始泛白。晨雾从地面升起,先是薄薄一层,然后逐渐变浓。很快,能见度降到不足一百码。
汉斯的心沉了下去。浓雾有利于进攻方——掩护步兵接近,干扰防御方观察和瞄准。如果他是英军指挥官,他会选择这样的天气进攻。
“通知所有人,”他对埃里希说,“进入最高戒备。我预感就是今天。”
埃里希点头,迅速离开。汉斯回到自己的射击位置,最后一次检查步枪。枪管干净,机械顺滑,弹药充足。他在堑壕壁上挖了一个小凹槽,用来放置备用弹夹。旁边是四枚手榴弹,引信朝外,方便快速抓取。
六点,雾更浓了。能见度不到五十码。德军前沿阵地开始日常活动:哨兵换班,炊事员送来早餐(温粥和一块黑面包),军官巡视。
汉斯注意到,为了迎接将军视察,一些士兵被要求清理堑壕前沿的杂物,甚至修复被雨水冲垮的沙袋。这让他们暴露在危险中,但命令就是命令。
六点三十分,汉斯看到连部的传令兵沿堑壕跑来,气喘吁吁。
“下士!连长命令:所有士官到连部集合,准备迎接冯·法尔肯豪森将军视察。将军预计八点到达前沿。”
汉斯感到荒谬至极。“现在?在可能进攻的前夕?”
“命令就是命令,下士。”
汉斯看看怀表:6:35。如果他去连部,来回至少四十分钟,期间他的班没有士官指挥。而且连部在后方的村庄里,如果炮击开始,他可能赶不回来。
“告诉连长,我请求留守岗位。我的班需要指挥。”
传令兵为难地说:“下士,这是将军视察,所有士官必须到场……”
“我以战斗准备为由请求豁免。如果连长坚持,我会服从,但请转达我的担忧。”
传令兵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跑开了。汉斯希望连长能理解。施密特少尉虽然年轻,但经历过战斗,应该知道前线直觉的价值。
七点,传令兵回来了。“连长批准你留守,但要求你确保阵地‘整洁有序’,将军可能会走到这里。”
“整洁有序,”汉斯重复道,看着周围泥泞的堑壕和疲惫的士兵。战争中最讽刺的命令之一。
七点十分。雾依然浓。异常安静。连鸟鸣都停止了。
汉斯感到颈后汗毛竖起。这是猎物感觉到捕食者接近时的本能反应。他看了看怀表:7:15。
还有十五分钟到常规的“早安炮击”时间。如果今天英国人连这个都省略……
“所有人!”他喊道,“进入掩蔽部!快!”
士兵们惊讶地看着他。“下士?还没到炮击时间……”
“执行命令!现在!”
他的语气如此严厉,士兵们立即服从。他们抓起武器和装备,钻进各个掩蔽部。汉斯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英军方向。
雾。只有雾。白茫茫一片,吞噬了一切。
他钻进掩蔽部,拉上粗麻布帘子。里面挤了六个人,包括埃里希和机枪手卡尔。
“你觉得是现在?”埃里希低声问。
汉斯点点头,将怀表放在木箱上。秒针滴答走动,在寂静中异常响亮。
7:20。7:25。7:28。
掩蔽部里,士兵们屏住呼吸。有人低声祈祷。汉斯检查了步枪的保险,确保是打开状态。
7:29。
然后,世界爆炸了。
第四章:风暴前夕——最后的准备
3月10日,清晨5:30,英军进攻出发阵地。
寒冷刺骨,晨雾如牛奶般浓稠,能见度不足三十码。印度军团的士兵们蹲在进攻堑壕里,裹着大衣,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他们中的许多人整夜未眠,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等待——那种知道即将发生重大事件却无法控制时间的焦虑。
第加瓦尔旅第15卢迪亚纳锡克团的阿琼·辛格下士检查着他的李-恩菲尔德步枪。作为锡克教徒,他戴着深蓝色头巾,胡须用网罩束起,腰侧佩戴着仪式匕首。他来自旁遮普的农村,战前是农夫,1914年秋天响应王公的号召加入军队,远渡重洋来到这个寒冷、潮湿、与他家乡完全不同的地方。
“冷得像喜马拉雅的山口,”他旁边的古尔米特·辛格(没有亲戚关系)嘟囔道,“但没有山。只有平坦和泥泞。”
“安静,”排长奈杰尔·巴雷特中尉低声说,他的乌尔都语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保持警惕,等待信号。”
巴雷特中尉战前在印度服役三年,学会了一些当地语言,了解锡克教徒的习俗。他尊重这些士兵的勇气和纪律,但也担心他们在欧洲战场的适应性。此刻,他更担心天气:浓雾可能干扰炮兵观察,打乱整个时间表。
但命令已经下达:进攻按计划进行,除非雾浓到“完全无法观察”。而“完全”的定义,由前线炮兵观察员决定。
在后方炮兵阵地,詹姆斯·莫里森上尉正通过野战电话与前沿观察哨联系。
“能见度多少?”
“不到五十码,上尉。但我们在等太阳,雾可能会散。”
“时间不多了。如果七点能见度不改善,我们必须请求推迟。”
莫里森看着自己的手表:6:15。他走到炮位,炮手们已经就位,炮弹堆在旁,引信已经设定。所有人都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命令。
在第一军指挥部,黑格将军同样面临抉择。推迟进攻意味着风险:德军可能察觉,天气可能更糟,部队士气可能受影响。但如果在浓雾中开炮,精度会大受影响,可能浪费宝贵的炮弹,甚至误伤己方部队。
“前沿报告怎么说?”他问罗林森。
“各观察哨意见不一。有些地段雾稍薄,能见度一百码;有些地段依然浓密。但气象官说,七点左右可能有短暂的风,吹散部分雾。”
黑格走到窗前。外面一片乳白,连庭院里的树都看不见。“给各炮兵群命令:做好准备,等待最终确认。七点整,如果没有明确改善,进攻推迟二十四小时。”
命令传达下去。在漫长的四十五分钟里,整个进攻机器悬在不确定中。
6:45。前沿观察哨报告:雾开始流动,像是有风在高空吹动。
6:50。能见度改善到八十码。
6:55。一阵微风吹过,雾墙出现裂缝,阳光如利剑般刺入。
7:00。“雾正在散开!能见度两百码,还在改善!”
消息传到指挥部,黑格深吸一口气。“确认进攻。7:30准时开始炮击。”
命令沿着电话线、通过传令兵、用信号旗传递到每个单位。最后的倒计时开始。
在前线堑壕,阿琼·辛格听到军官们低声传递命令:“准备,准备。上帝与你们同在。”
他摸了摸挂在颈上的锡克教象征物——一把小剑的徽章。他的父亲,一位退休的英属印度陆军士官,曾告诉他:“在战场上,勇气来自纪律,纪律来自信仰。”此刻,阿琼需要所有的信仰。
7:15。士兵们收到最后的热茶和饼干。许多人吃不下,只是机械地咀嚼。
7:20。军官和士官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确认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
阿琼所在排的任务是:炮击开始后,待在堑壕里,避免被己方炮火误伤。炮击延伸后,立即跃出堑壕,以散兵线前进,目标夺取德军第一道堑壕,然后继续向新沙佩勒村边缘推进。
听起来简单。但阿琼在训练中见过模拟的德军防线:铁丝网,机枪巢,纵横交错的堑壕。而且真实战斗中,对方会还击。
7:25。寂静。那种大战前的深沉寂静,连咳嗽都被压抑。
阿琼检查了他的刺刀——牢牢固定在步枪上。他还有四枚手榴弹挂在腰带上,一百二十发子弹装在弹袋里。水壶装满,干粮袋里有饼干和一块奶酪。一切就绪。
他想起家乡,想起金色的麦田,想起恒河畔的祈祷。他加入军队是为了荣誉和津贴——家里需要钱,弟弟要上学。但现在,在佛兰德斯的寒冷黎明,那些理由似乎遥远而抽象。此刻,他只是个士兵,即将做士兵该做的事。
7:28。炮手们将第一发炮弹推入炮膛。观测员调整最后的角度。电话操作员手握听筒,等待命令。
在德军阵地,汉斯·韦伯看着怀表:7:29。
然后,时间到了。
最初的声音不是爆炸,而是一种怪异的呼啸——成千上万发炮弹同时划破空气的声音,像风暴,像巨兽的咆哮,像世界撕裂的声音。
紧接着,大地跳动起来。
不是震动,是跳动,像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地下搏动。掩蔽部的木梁嘎吱作响,尘土和碎屑从天花板落下。爆炸声连成一片,分不出间隔,只是持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汉斯感到冲击波挤压着胸腔,耳膜刺痛。士兵们蜷缩着,有人捂住耳朵,有人闭眼祈祷。外面,世界正在被重塑。
在英军观察哨,詹姆斯·莫里森上尉用望远镜观看炮击效果。即使是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德军阵地消失在烟尘和火焰中。爆炸的闪光连绵不断,像一片电光森林。铁丝网被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堑壕的胸墙坍塌,沙袋和泥土四溅。偶尔有较大的爆炸——可能是击中弹药堆积点或掩蔽部。
“命中目标区域!继续射击!”他对着电话大喊,尽管知道炮手们听不见。
炮击持续着。每分钟超过一千七百发炮弹落下。德军前沿阵地被彻底覆盖,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七点三十五分,第一阶段炮击结束。短暂停顿——只有几秒钟,但对前线士兵感觉像永恒——然后第二阶段开始:炮火向纵深延伸,打击德军支援阵地和可能的集结地。
在掩蔽部里,汉斯感到炮击的焦点转移了。最初的打击是针对前沿,现在爆炸声向后方移动。他看了看怀表:7:35。炮击已经进行了五分钟,但感觉像几小时。
“准备!”他对士兵们喊道,“炮火延伸后,他们就要来了!”
掩蔽部里,士兵们抓起武器,检查手榴弹,调整钢盔。汉斯拉开布帘,向外窥视。
眼前的景象让他窒息。
德军前沿阵地已经面目全非。堑壕被炸平,有些地段完全消失。铁丝网不见了,只剩下扭曲的金属碎片。尸体和残肢散落在泥泞中。浓烟和尘土遮蔽了视线,但汉斯能看到,有些掩蔽部被直接命中,塌陷成坑。
更可怕的是寂静——不是真正的寂静,因为炮声还在远处轰鸣,但前沿阵地的还击声几乎为零。大多数机枪阵地和射击位都被摧毁了。
“上帝啊,”埃里希在他身边低语,“这比伊普尔还糟。”
汉斯强迫自己冷静。“听我命令。当炮火完全延伸到后方,我们立即进入射击位置。瞄准任何移动的目标。不要浪费子弹。”
他看看左右。他的班还有六个人完好,另外两人轻伤。隔壁班的掩蔽部被直接命中,里面的人应该都死了。
7:40。炮击继续,但更加分散,针对纵深目标。汉斯知道,这是英军步兵冲锋的信号时间。
“准备!”
士兵们深吸一口气,握紧武器。
在英军战线,阿琼·辛格听到了哨声——进攻的信号。
“前进!为了国王!”
他跃出堑壕,踏入无人地带。脚下的大地松软,布满弹坑。烟雾和尘土刺痛眼睛,但他能看到前方——德军阵地已经化为废墟。
最初的一百码没有遇到抵抗。英军士兵以散兵线前进,小心地跨过弹坑和尸体。炮兵做得很好:铁丝网被彻底清除,堑壕被炸平。
但就在他们接近德军第一道防线时,抵抗出现了。
不是来自前沿——那里确实被摧毁了——而是来自残存的掩蔽部和弹坑。幸存的德军士兵从废墟中爬出,开始射击。
枪声响起,先是零星,然后增多。阿琼看到左前方一名英军士兵中弹倒下。他立即卧倒,寻找掩护。
“机枪!十点钟方向!”
一挺德军机枪从倒塌的掩蔽部废墟中开火,子弹扫过地面,溅起泥土。阿琼瞄准枪口焰,开火。没有命中,但压制了对方片刻。
英军的支援机枪开火还击。迫击炮弹开始落下,瞄准德军抵抗点。
阿琼的小队继续前进。他们到达了德军第一道堑壕——现在只是一个浅沟,堆满了尸体和瓦砾。几名德军士兵从里面爬出,举手投降。他们的脸上满是尘土和血迹,眼神空洞。
“向后送!”巴雷特中尉命令。
战斗变成了逐段清理。德军虽然遭受重创,但仍有零散抵抗。每个弹坑,每段残堑,都可能藏着步枪或机枪。
阿琼所在的排到达了新沙佩勒村边缘。这里破坏稍轻,一些房屋还立着,尽管墙壁千疮百孔。德军利用房屋进行狙击。
“手榴弹!”阿琼喊道,向一栋房屋的窗户投掷。爆炸后,他们冲进去,发现两名德军士兵死亡,另一名重伤。
战斗在村庄里变成巷战。英军士兵逐屋清理,德军顽强抵抗。但数量悬殊,而且英军有持续的炮火支援。
上午九点,新沙佩勒村大部分被英军占领。但代价已经开始显现:阿琼的排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包括巴雷特中尉,他被狙击手击中头部。
而在德军防线后方,汉斯和他的班仍在战斗。他们所在的支援堑壕相对完整,但已经被英军包围。四面八方都是枪声和呼喊。
“弹药!”机枪手卡尔喊道,“快没了!”
汉斯检查了自己的弹药:还有四十发子弹,两枚手榴弹。其他人情况类似。
“准备撤退,”他决定,“向布瓦格兰堡方向。我们无法守住这里。”
他们开始沿交通壕后撤,但很快发现退路被切断——英军已经渗透到后方。他们被困在了一段约五十米的堑壕里。
“只能战斗了,”埃里希说,他的手臂在流血,被破片擦伤,“战斗到最后。”
汉斯点头。他选了一个射击位置,瞄准一个接近的英军士兵。那个士兵很年轻,动作紧张,可能是新兵。汉斯瞄准,扣动扳机。
士兵倒下。
又一个人死去。又一个母亲将收到阵亡通知。汉斯感到麻木。他继续射击,装弹,再射击。机械的动作,生存的本能。
上午十点,他们只剩下三个人:汉斯,埃里希,和一名叫弗兰茨的年轻士兵。弹药几乎耗尽。
“投降吧,”弗兰茨颤抖着说,“我们无法……”
“不行,”汉斯打断他,“他们不会留俘虏,特别是如果我们继续抵抗。”
实际上他知道这不是真的——英军通常接受投降。但他不想投降。不是出于英勇,而是出于某种固执:如果他投降了,那么之前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牺牲,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但现实是残酷的。英军从两侧逼近,投掷手榴弹。爆炸震耳欲聋。
当汉斯重新抬头时,弗兰茨死了,胸口被破片击中。埃里希还活着,但腿部受伤,无法移动。
“汉斯,”埃里希说,声音平静,“走吧。你能逃脱。我掩护你。”
“不。”
“这是命令,下士。”埃里希试图微笑,“快走。告诉其他人……告诉我的家人……”
汉斯犹豫了。然后他听到英军接近的脚步声。他做出决定。
他帮助埃里希进入一个掩蔽部,给他留下最后一枚手榴弹。“如果有机会,投降。”
埃里希点头:“快走。”
汉斯最后一次握了握朋友的手,然后爬出堑壕,进入弹坑区。他利用烟雾和废墟的掩护,向德军后方匍匐前进。
身后,枪声和爆炸声继续。他不知道埃里希是否还活着。他只知道,他又一次幸存了下来。
当天下午,英军宣布完全占领新沙佩勒。这是一次战术胜利:他们夺取了目标,推进了一千码,展示了集中炮火和有限进攻的有效性。
但代价高昂:英军伤亡约一万三千人,德军伤亡相似。而且,由于通讯问题和德军预备队的及时反击,英军未能扩大战果,很快陷入僵局。
新沙佩勒战役成为一战西线进攻的典型模式:精心计划,猛烈炮击,初期成功,然后陷入消耗,最终收获有限。
对汉斯·韦伯而言,这是又一次教训:在工业时代的战争中,个人的勇气和技能越来越不重要。重要的是火炮的数量,计划的精密,以及纯粹的运气。
他幸存了下来,但失去了许多战友,包括可能已经死去的埃里希。战争继续,而他知道,还会有更多的新沙佩勒,更多的有限进攻,更多的死亡。
晨雾散尽,佛兰德斯的天空晴朗,阳光照耀着新占领的土地和未埋葬的尸体。战争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有计划的大规模进攻时代。
而汉斯,这个来自黑森林的猎人,继续着他的战争。幸存,战斗,再次幸存。直到战争结束,或者他结束。
他回头看了一眼新沙佩勒的方向,然后转身,走向下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