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庙后院,那只由百家灰烬捏成的纸鹤,已在窗台上静立了三日。
名叫狗子的守庙童子,每日天一亮便跑来,鼓起腮帮,对着纸鹤一遍遍地吹气。
他吹得口干舌燥,嘴唇起了皮,那纸鹤的双翅却依旧僵硬如铁,纹丝不动。
村里的老人见了,摇着头叹息:“许是那灰里的灵性,早就耗尽了。终究是死物,哪能真活过来?”
孩童的执着,在大人眼中成了不懂事的痴傻。
渐渐地,再无人关注这只“哑了”的纸鹤。
唯有凤清漪,每日都会在远处的老槐树影下驻足片刻。
她那双被愿火淬炼过的眼瞳,能清晰地看见,纸鹤体内那点微弱的灵机并未断绝,如风中残烛,虽在摇曳,却始终未曾熄灭。
它不是死了,而是睡得太沉。
“唤醒之法,失传了么……”她轻声自语。
这个时代的孩童,只从长辈的传说中听闻了“吹气成活”,却不知在那遥远的最初,每一个吹气的孩童,都会在扎纸爷爷的引导下,伴随着气息,发出一声源自心底的低语。
那一声,只有三个字。
“醒来吧。”
心音与气息,二者缺一不可。
如今只剩其形,而无其神,自然唤不醒这沉睡的奇迹。
夜色如墨,山村寂静。
李三娘坐在自家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看着屋内床上,孙儿因白日里的失落而紧皱的眉头,心中一阵酸楚。
她不识字,更不懂什么修行大道,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山村农妇。
但她记得,在自己还梳着羊角辫的时候,曾远远听过那位被村里人称为“扎纸爷爷”的仙人,说过一句至今难忘的话。
“心诚了,纸就活了。”
她沉默着,从灶台下抽出一张被熏得微黄的旧纸,借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笨拙地模仿孙儿白日里的动作。
她的手指粗糙而僵硬,常年握锄头的手,哪里懂得折纸的精巧。
第一折,歪了;第二折,偏了。
一个简单的对角,她却怎么也叠不齐。
不成形,便拆了重来。
月光从窗棂洒落,照着她专注而固执的侧脸。
一遍,两遍,三遍……
她忘了时间,忘了疲惫,只是机械地、反复地折叠,又拆开。
那张本就脆弱的黄纸,在她的手中被揉捏出无数细密的褶皱,仿佛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第七次,当她终于将纸张勉强捏成一个歪斜的、连翅膀都一边大一边小的丑陋纸鹤时,窗外的公鸡已经发出了第一声啼鸣。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她将那只丑鹤捧在掌心,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它满是褶皱的“脊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虔诚地许下了一个母亲最朴素的愿望。
“你若真有灵,就飞起来,替我去天上,给我那当兵的儿……点一盏能照亮回家路的长明灯。”
就在她低语的瞬间,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村口。
黑袍如夜,气质空明,正是游方问道的黑渊。
他循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愿力波动而来。
可当他神念扫过全村时,却愕然发现,那愿力的源头,并非来自任何一尊神像,也不是庙里那只被寄予厚望的“灵鹤”。
而是来自……李三娘院中,她手中那反复拆折的动作本身!
黑渊的双眸骤然亮起,仿佛有亿万星辰在其中生灭。
他顿悟了!
这个农妇,她不是在学折纸!
她是在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无师自通地“重走”了一遍当年陈九传下此法的路!
每一次拆开,每一次重折,都是对那份失落“传承”的无声叩问!
每一次失败,都是在为最后的“心诚”积蓄力量!
仪式失传了又如何?
当创造行为本身足够虔诚,它便成了新的仪式!
“道……原来是这样传下去的……”
黑渊仰头望天,浑身剧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冲刷着他的神魂。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小孙儿睡眼惺忪地醒来,一眼就看见了枕边那只丑陋的纸鹤。
他嫌弃地撇撇嘴,但终究是奶奶的心意,还是随手将它拿到了窗台上,与那只“哑鹤”并排放在一起。
一阵晨风穿堂而过。
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那只被孩童吹了三日都纹丝不动的“灵鹤”依旧静立。
而它旁边那只歪歪扭扭、满是褶皱的丑鹤,却被风吹得轻轻一颤,两片大小不一的纸翼竟猛然展开!
它没有冲天而起,也没有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光芒,只是借着那股风力,跌跌撞撞地向前滑翔了三尺,而后“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了归心庙前的第一级石阶上。
“飞……飞了!”
恰巧路过的村民,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一时间,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众人围着李三娘,七嘴八舌地夸她手巧,说她得了神仙点化。
李三娘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只落在石阶上的纸鹤,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带着一丝茫然。
她轻声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话。
“不是我折的好……是我折得够久。”
无人能懂这句话里的深意,只当是老婆子谦虚。
唯有树影下的凤清漪,瞳孔中的愿火微微跳动。
她清晰地看见,在那只丑鹤的体内,有一道比蛛丝还细微的光痕,沿着每一道折叠的轨迹,构成了一个不属于任何符纹、任何灵阵的奇异脉络。
那不是人为刻画的,而是千万次重复折叠的动作,与一个母亲最纯粹的愿望,共同烙印下的……心痕。
当夜,万籁俱寂。
那只停在石阶上的纸鹤,竟在无人催动之下,双翼一振,悄无声息地飞回了李三娘的院子,轻巧地停在了她的枕边。
李三娘睡得正沉。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
院中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朴素的长衫。
那背影手中,也捏着一只纸鹤,欲飞未飞,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沉默地站着,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次日醒来,李三娘看着枕边的纸鹤,回想着那个模糊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又拿起一张黄纸,按照梦中所见背影的手法,折出了一只新的纸鹤。
这只鹤,形态与昨夜的截然不同,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拙韵味。
她将这只新鹤,随手放在了冰冷的灶台前。
下一刻,奇迹再次发生。
那早已熄灭的灶膛深处,竟“轰”的一声,凭空燃起一丛温暖的火焰!
而灶台上的纸鹤,那对用墨点出的双目,竟微微亮起一瞬,仿佛活了过来,对着灶台轻轻一扫,竟将台面上的灶灰扫得干干净净!
村口,黑渊负手而立。
他看见,一夜之间,村中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多了一只纸鹤。
有的精致,有的丑陋,有的甚至只是一个大概的形状,皆非同源,皆无师承。
可当晨风吹过,每一只,都在微微颤动,或展翅,或点头,或转头,仿佛都有了自己的生命。
黑渊的眼中,映照出这百家百态的“新生”,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发自内心地轻声感叹:
“不再有‘正确’的折法了……可每一只,都对。”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归心庙中,那支供奉了不知多少岁月、笔尖早已干枯开裂的秃笔,忽然毫无征兆地自行悬浮而起,以身为笔,在供桌上划下了一个力透纸背的字。
——折。
仅仅是半个字,笔身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寸寸崩解,化作一捧飞灰,散落于地。
与此同时,在极远处的万重山雾之间,一道曾在此地留下无尽传说的残念,那最后一丝淡淡的轮廓,悄然浮现。
他遥望着山下那片炊烟袅袅、纸鹤飞舞的人间村落,嘴角终于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而后,如朝露遇阳,彻底散入晨光,再无痕迹。
自此,世间再无陈九之迹。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就连当年那座香火鼎盛的归心庙,也随着山村的整体搬迁而逐渐荒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有个叫王瘸子的老人,每日都会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一座早已倒塌大半、只剩一扇破旧门扉的院落旧址前。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默默扫去门前台阶上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