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仿佛连神魂都要被碾碎的沉重,源自九天之上,却又像是从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中滋生出来。
轰隆——!
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闪电,将周先生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照得雪亮。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雨幕。
这不是寻常的雷雨,而是天地的怒号!
风雨并非从一地而起,而是自这片大陆的四面八方,以百村道场为中心,骤然汇聚。
仿佛周先生在墙上写下的那三个字,触动了某种禁忌,引来了整个世界的涤荡。
山洪咆哮,江河倒灌,无数城镇在顷刻间化为泽国。
而此刻,在距离周先生所在书斋数百里外的一座偏僻山坳里,一座由村民们自发集资修建,简陋却干净的“归心庙”,正在这末日般的暴雨中苦苦支撑。
“完了……全完了!”
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守庙童子,名叫狗子,正跪在泥水里,望着从屋顶破洞处倾泻而下的雨水,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在他面前,一个硕大的陶缸已经被雨水灌满,而缸中那叠用最粗糙的简纸手抄的《点灵诀》,此刻已然被泡得通透。
那是全村人耗费了整整一个月,一笔一划虔诚抄录下来的心血,是他们这些凡人仰望仙道的唯一寄托。
如今,墨迹晕染,字不成形,那一张张寄托着希望的纸,变成了一团团毫无用处的纸浆。
狗子通红着双眼,发疯似的将那叠湿透的简纸抱了出来,摊在院中唯一还算干爽的柴垛上。
可他心里清楚,这连绵不绝的暴雨,根本没有停歇的迹象。
用不了多久,这些纸就会彻底发霉、腐烂,再也无力回天。
雨水混着泪水,从他稚嫩的脸颊滑落。
他无助地捶打着地面,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庙宇的院墙上。
她身着一袭素色长裙,任凭狂风暴雨吹打,衣角却纹丝不动,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将所有的风雨都隔绝在外。
正是凤清漪。
她完成了对百村道场的最后一次巡行,正欲离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和庙中那股浓烈的绝望气息所吸引。
她的目光落在柴垛上那滩模糊的纸浆,以及跪地痛哭的少年身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对她而言,烘干这些纸张,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她缓缓抬起右手,一缕融合了九幽玄体至阴之气与众生愿力的奇异火焰,在她白皙的掌心悄然燃起。
那火焰呈琉璃色,明明散发着焚尽万物的恐怖威能,却又带着一股普度众生的祥和。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这“愿火”打出的一刹那,她的手却猛地顿在了半空。
“嗯?”
凤清漪的眉头微微蹙起。
在她的神念感知中,那堆本该灵性尽失、沦为废物的湿纸,其内部竟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光,正在水中……轻轻跳动。
那感觉,就像是即将熄灭的余烬,在遇到一滴甘露之后,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重新焕发出了一线生机。
水,本是毁掉这墨迹的元凶,此刻却仿佛成了孕育其新生的温床。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道。
一种于毁灭中孕育重生,于脆弱中彰显坚韧的奇诡至理。
她掌心的愿火缓缓熄灭,原本清冷的眼神,渐渐被一抹深邃的了然所取代。
她看着那堆湿纸,像是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了那人总是挂在嘴边、看似惫懒却蕴含无上智慧的道理。
她退后一步,身影隐入雨幕,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低语,飘散在风中。
“湿了不怕……怕的是,没人去晒。”
次日清晨,暴雨奇迹般地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一片蔚蓝,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为满目疮痍的大地披上了一层暖光。
村里一位姓张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归心庙。
她是来为庙里供奉的那尊不知名神像上香的。
当她看到院子里哭睡过去的狗子,和柴垛上那堆烂泥般的纸张时,浑浊的老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回家,不多时,便扛着两根长长的竹竿,拎着一块巨大的油布,又走了回来。
她在院中支起一个简易的雨棚,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一碰就可能碎裂的湿纸,一张一张地从柴垛上揭起,用竹夹子夹在预先拉好的麻绳上。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就像是在晾晒自家孩子最心爱的衣裳。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跑了进来,好奇地仰头问道:“张阿婆,这纸上的字都化开啦,跟鬼画符一样,还晒它做什么呀?”
张阿婆头也不抬,一边专注地夹着纸,一边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平纸上的褶皱,用最质朴的语调回答道:
“花是花了。可这张纸,是你爹昨儿夜里,熬瞎了眼睛才抄出来的。”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吵闹,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看着那一张张“鬼画符”在阳光下微微摇曳。
又过了一阵,一个身穿黑袍、气质卓然的青年,信步走入了这座小小的山神庙。
正是放弃了执守无字天书之责,转为游方问道的黑渊。
他本是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道韵而来,一进院门,便被眼前这奇特的一幕所吸引。
油布之下,数十张字迹晕染的黄纸随风轻荡。
阳光透过半干半湿的纸页,竟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一片片淡淡的扭曲光斑。
黑渊起初并未在意,但当他凝神细看时,瞳孔却骤然收缩!
那些光斑,并非杂乱无章!
随着纸页的飘荡,光影变幻,竟隐隐勾勒出了一枚枚玄奥无比的符文法印!
那法印的结构,赫然便是《点灵诀》中最核心、最精髓的部分!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些被水浸润过的纸张。他终于明白了!
水,并没有毁掉这张纸上的道!
它只是洗去了凡人书写的“形”,却将那融入纸张纤维深处,由无数虔诚意念汇聚而成的“神”,给彻底“洗”了出来!
每一滴渗透纸张的水珠,都像是一面能够折射大道本源的棱镜。
阳光穿过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光,而是显化道纹的神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黑渊浑身巨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喃喃自语:“水不是在毁它……是在洗出它本来的样子!”
这一刻,他仿佛窥见了一条通往真理的全新路径。
大道,原来可以不寄托于任何永恒的载体,它可以借由最脆弱的纸,最易逝的水,最寻常的光,于生灭之间,彰显其不朽!
三日后,纸已全干。
绳上的黄纸变得干硬而卷曲,上面的墨迹残破不堪,几乎无法辨认。
然而,其中却有那么几张,在经历了连日的暴晒之后,纸面上竟凭空浮现出了一缕缕崭新的墨痕!
那墨痕色泽极淡,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笔锋苍劲古拙,浑然天成,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就在这时,麻绳的顶端,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道由无数光点组成的、几乎透明的纸人残影,悄然浮现。
是传灯使阿丙。
他早已将自身意识完全融入百村道场,这道残影,不过是他仅存的一丝回应之能的显化。
他静静地凝望着那几张生出新墨的黄纸,空洞的眼眶里,仿佛有万千情绪在流转。
良久,他缓缓抬起那只同样由光点组成的手,虚虚地朝着其中一页拂过。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却又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的叹息,在院中响起。
“……谢了。”
话音落下,阿丙的残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化作漫天光屑,彻底融入了明媚的阳光之中,再无踪迹。
那一夜,张阿婆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就站在院子里那条晾晒过黄纸的麻绳下。
那人手里好像还拿着一只白色的纸鹤,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随后便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醒来,张阿婆惊奇地发现,院中那些晒干的黄纸,竟不知何时无风自动,全都整整齐齐地卷成了一个纸筒,被一根麻绳轻轻系住,挂在了她家老宅的门楣之上。
她不知道这是何意,只觉得此物或许有些不凡,便每日洒扫之时,顺手拂去上面的灰尘。
许多年后,这座小山村因为屡出奇才而闻名遐迩,那座破败的归心庙也被扩建成了金碧辉煌的道场。
而张阿婆家门楣上那捆早已泛黄发脆的纸卷,则被请入了道场正殿,成为了镇殿之宝。
无人知晓它的真正来历,只有一个传说在村中代代流传:
“老张家的那次晒纸,晒出了光。”
就在这座道场香火鼎盛,庇佑一方的同时。
万里之外,一处山清水秀的无名小溪旁,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正将自己刚刚折好的一艘歪歪扭扭的纸船,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
那只由普通书页纸折成的小船,在落水的瞬间,船身竟泛起了一层微不可察的淡淡荧光。
它没有顺流而下,而是在水中打了个旋,随即调转船头,竟拖着一道细微的涟漪,开始朝着水流的上游,缓缓逆行而去。
在那被溪水打湿、微微有些模糊的船头之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两个早已褪色,却依旧顽强存在的小字。
陈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