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黄昏时分驶进了雍郡王府的后门,苏培盛提前清了道,这会儿后巷静悄悄的,只有门房老陈探头看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车子直接赶到了正院门口,两个粗使婆子已经候着了,见马车停下,立刻抬着软轿过来。
“轻着点儿。”苏培盛嗓子哑着,亲自盯着人把胤禛从车里挪到软轿上。
清仪跟着下了车,她站在台阶上,看了眼天色,西边还剩一抹残红,东边的天空已经透出深蓝色,几颗星子早早地亮了起来。
“福晋,”赵嬷嬷匆匆从院里迎出来,眼睛红红的,“静室按您的吩咐收拾好了,炭盆也生上了。”
“嗯。”清仪应了声,跟着软轿往院里走。
正院这会儿安静得有点过分,往常这个时候,灵韵早就该追着弘晖满院子跑了,弘昀也该坐在廊下玩他的七巧板,可现在,三个孩子都被嬷嬷们带到西厢去了,连灯都没点几盏,大概是怕他们看见阿玛这个样子。
软轿抬进静室,里头果然已经收拾妥当,靠墙的暖榻铺了厚厚的褥子,屋角铜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暮春傍晚那点凉意,等婆子们把胤禛安置好退出去,苏培盛和赵嬷嬷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清仪。
“都出去吧。”清仪没回头,声音平平的,“把门带上,没有我的吩咐,谁也别进来,十步以内都不要有人。”
苏培盛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低声应了句:“嗻。”
门轻轻关上了,落闩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清仪走到榻边,低头看着胤禛,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脸色好像又差了些,不是那种病人常见的苍白,而是一种灰败,像是上好的宣纸被水浸过后又阴干的那种颜色,嘴唇干得起了皮,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她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凉的,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真是……”清仪喃喃了一句,后半句没说出来,她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从在驿站外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已经隐约有了个念头,只是那念头太过骇人,她一直压着,不愿去细想,可现在不行了。
刚才在马车上,她搭着他的脉,灵力小心翼翼地探进去,只敢在他心脉周围徘徊,那股阴冷的力量就像盘踞在树根深处的毒藤,死死地缠着他的生机本源,一寸寸往里勒,寻常的灵气灌进去,非但解不了毒,反而像是给那毒藤浇水施肥,让它长得更欢,她试了两次就停了,没用的。
清仪闭了闭眼,任由思绪沉下去,千年修行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了,就像一屋子堆了几百年的旧书,蒙着厚厚的灰,平时根本不会去碰,可有些东西,刻得太深,哪怕蒙了灰,扒拉开还是清清楚楚,她看见了一片灰蒙蒙的区域。
那是她早年游历诸界时,在一些上古遗迹里零零碎碎记下的东西,大多是禁忌,或是代价太大的秘法,被她随手封存在识海深处,想着这辈子大概都用不上。
灰雾缓缓散开一点,露出一段古怪的文字,那些字弯弯曲曲的,像虫爬,又像某种古老的符文,她盯着看了会儿,那些字的意思就在心里浮现出来,同心契,以魂血为引,牵动天地法则,强行将两个人的命数绑在一起,从今往后,神魂相连,气运相通,福祸同享,寿元也共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结了这个契,两个人的命就真的拴在一块儿了,他若死了,她也活不成,清仪睁开眼,目光落在胤禛脸上,代价太大了,且不说施展这禁术要耗费多少本源精血和魂力,那意味着她这身修为至少要倒退一大截,在这灵气稀薄的人间,想再修回来,不知要耗到猴年马月,单是同生共死这一条,就够吓人了。
她修行千年,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陨落在天劫下?见过多少恩爱道侣因为一方身死,另一方道心破碎,百年修为化为乌有?把自己的命和另一个人的命绑死,这在修真界,是最蠢的事,尤其对方还是个凡人。
清仪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她想起刚来这儿的时候,陌生的朝代,稀薄的灵气,还有后院里那些女人明里暗里的算计,那时候她觉得,留在这王府里,不过是权宜之计。胤禛身上的龙气对她修行有帮助,她就暂且待着,等哪天找到回去的路,或是修为恢复了,随时可以走人。
她冷静地观察他,审视他,心里那杆秤时时刻刻都在掂量:留在这里值不值?在他身上花心思值不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杆秤慢慢偏了呢?
是那天她随口提了句御花园的牡丹开得不错,第二天他就让人移了两株名品到正院来,还笨手笨脚地帮她松土,结果把花根伤着了,被她瞪了一眼,他搓着手讪讪地笑:“下回,下回我一定小心。”
是弘晖第一次叫她额娘的时候,他抱着儿子,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柔软得能把人化了。
还是无数个深夜,他批折子批累了,就走到她这边来,也不说话,就在她旁边的榻上坐下,握着她的手,慢慢摩挲她指节上的薄茧,有时候他靠着她肩膀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她竟也不觉得烦,就那么坐着,任由他靠着。
这个凡人男子,用他那些笨拙的、固执的、毫无章法的好,一点一点,把她心里那层冰给捂化了,还有这次,清仪的目光落在胤禛紧抿的唇上。
他推开胤祥的时候,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需要借他的龙气修炼,如果不是那些围绕龙气的算计和窥伺,他根本不会遭这一劫。
那诅咒是冲着他身上的龙气来的,而他的龙气,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和她的灵力纠缠不清了,这劫,是因她而起。
现在他躺在这里,生机一点点流失,都是因为她,清仪慢慢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值得吗?
这个问题在心里转了一圈,答案自己浮了上来,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她只是,不想让他死。
这个念头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有点意外,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就是一种很简单的、近乎本能的念头,她不想看他死。
“真是栽了。”清仪轻声自语,嘴角却极轻地弯了一下。
她从榻边站起身,走到静室中央那张紫檀木长案前,案上干干净净,只摆着一只青玉香炉,炉身上刻着云纹,是她早年用惯了的物件。
清仪从袖中取出一支香,那香颜色很深,近乎墨黑,细长的一支,捏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这是她用自身一丝本源魂力,混合了几种安神定魄的稀有材料炼制的本命魂香,一共也就三支,平时舍不得用。
她指尖凝出一缕极细的灵气,在香头轻轻一点,幽蓝的火星亮起,随即,一缕极淡的、带着冷冽清香的烟袅袅升起,那香味很特别,不似寻常檀香那般暖厚,反倒有种雪后松林般的凛冽,闻着让人心神一清。
香气在静室里缓缓弥漫开来,空气好像都变得沉静了,这是为了稳住施术的环境,也护住胤禛那脆弱的神魂,免得待会儿禁术的力量太强,直接把他那点残魂给冲散了。
燃好魂香,清仪在案前盘膝坐下,她需要调息片刻,也需要最后一点时间,把那同心契的每一步在脑子里再过一遍,那禁术太古老,步骤繁复,错一步都不行。
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香炉里那缕青烟笔直地向上飘,在屋顶处散开,化作淡淡的雾气,暖榻上的人无声无息,案前坐着的人闭目凝神,周身隐隐有微光流转,衬得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又坚定。
禁术的施展,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