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稀,子时三刻。
作坊后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紧接着是竹篱笆被踩断的脆响。陈巧儿从浅眠中惊醒,赤脚跑到窗边——月光下三条黑影正撬着西厢房的门锁,那里存放着明日要送去县城展示的“自转水车”核心部件。
“来了。”她低语,眼中没有慌乱,反而闪过一丝早有准备的光。
三个月前,当李员外的爪牙第一次在村口打听“鲁大师新收的女弟子”时,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那些改良农具在十里八乡传开后,李家的铁匠铺生意一落千丈,这位靠垄断本地器械买卖起家的土财主,绝不会坐视不理。
“巧儿!”隔壁传来花七姑压低的呼唤,“他们进院子了!”
“按计划。”陈巧儿迅速系好衣带,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
西厢房内,三个蒙面人正围着一台半人高的木制机械犯难。
“二爷说要砸了这玩意儿,可这怎么砸?”矮个子用刀背敲了敲水车中央的铜制转轴,“全是实木,还箍着铁圈。”
“用这个。”为首的黑脸汉子从怀里掏出铁锤。
就在锤子落下的刹那,水车顶端的竹筒突然“咔”一声弹开,漫天白色粉末喷涌而出。三人来不及闭气,被呛得连连咳嗽。
“石灰粉?雕虫小——”话未说完,脚下地板“哗啦”塌陷。
其实只塌了半尺深,但足够让三人摔作一团。更糟的是,塌陷触发了第二道机关:墙角的竹管开始喷水,与石灰粉混合后瞬间产生高温蒸汽。
“烫!烫死老子了!”
惨叫声中,陈巧儿举着油灯出现在门口。她穿着自制的厚底木屐,踩在特意留出的安全通道上,手中还端着个古怪的木盒。
“各位深夜来访,可是想提前观摩小女子的新作?”她语气平静,仿佛在招待客人。
黑脸汉子挣扎爬起,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妖女!你竟敢设陷阱!”
“私闯民宅者,倒有理了?”陈巧儿轻笑,手指按动木盒侧面的机关。
房梁上垂下三个绳套,精准地套住三人脖颈——只是松松挂着,并非真要勒死人。但绳套连接的机构已经启动,西厢房所有门窗同时“砰砰”关闭。
“这屋子用了双层墙,中间填了棉絮。”陈巧儿走到墙边,敲了敲一处暗格,“声音传不出去。而门窗的插销,”她指了指门楣上复杂的木制结构,“是我设计的‘九宫连环锁’,从里面开需要按特定顺序扳动九个机关。外面的人想破门而入,至少要半个时辰。”
三人脸色变了。
“现在,我们来谈谈。”陈巧儿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木盒平放膝上,“是谁派你们来的?要毁什么?说到哪件才算真话,我听得出来。”
她掀开盒盖,里面是排列整齐的三十六根铜针,每根针尾都连着细如发丝的丝线,丝线另一端消失在盒体内部。月光从窗缝漏入,照得铜针寒光凛凛。
“这、这是什么?”矮个子声音发颤。
“测谎仪。”陈巧儿随口起了个现代名字,“原理很简单,人说话时气息、声调变化会影响丝线张力,进而带动铜针偏转。说谎时,至少会有三根针同时指向‘伪’字区。”
这当然是唬人的。盒子真正的机关在底部——只要按下隐蔽按钮,铜针会瞬间弹射,上面涂的麻药足以让人昏睡两个时辰。但对付这些古人,心理震慑比实际功能更重要。
果然,黑脸汉子咽了口唾沫:“我、我们说!是李管家让来的,说要毁了水车,还有……还有那个会自己织布的架子!”
“织机模型在东厢房,你们走错方向了。”陈巧儿摇头,“李员外就这点能耐?只敢毁物,不敢伤人?”
三人交换眼神。一直沉默的瘦高个突然开口:“二爷说了,若是能找到你绘的图纸,重赏五十两。”
陈巧儿心中一凛。图纸才是关键——上面不仅有器械构造,还有她根据现代物理、几何知识标注的力学原理、计算方式。若落入有心人之手,要么被用来牟利,要么被斥为“妖术”惹来更大麻烦。
“图纸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黑脸汉子补充,“但二爷打听到,鲁大师前日带你去过镇上的墨香斋,买了十张上等宣纸。”
连这个都查到了。陈巧儿表面不动声色,手指却悄悄移到木盒底部的按钮上。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一声咳嗽。
“大半夜的,吵吵什么?”鲁大师睡意朦胧的声音从瓦缝里飘下来,“巧儿啊,你那‘防盗系统’触发了吧?为师早说了,石灰粉不如换辣椒粉,喷嚏声更能惊动四邻。”
陈巧儿扶额:“师父,您趴在屋顶上多久了?”
“从他们踩断篱笆开始。”瓦片响动,鲁大师顺着墙边的竹梯爬下来,居然还穿着寝衣外罩蓑衣,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哟,三位这是唱哪出?《三侠五义》夜盗机关图?”
三人见鲁大师出现,彻底蔫了。这位老匠人在本地威望极高,连县太爷都敬他三分。
鲁大师凑近看了看“测谎仪”,啧啧称奇:“这盒子做得妙,榫卯严丝合缝,针孔排列暗合九宫八卦。不过巧儿啊,你上次说的那个‘声波振动传导原理’,为师琢磨了半月,觉得用在测谎上还是勉强。人心之变,岂是机械可测?”
又来了。陈巧儿暗自苦笑。每次她引入现代概念,师父总要辩论一番——但往往辩着辩着,老人眼中会闪过孩童般的好奇光芒,然后连夜试验验证。
“师父教诲的是。”她顺着说,“所以这盒子主要功能不在测谎,在防身。”
按下按钮。
三根铜针激射而出,精准扎在三人肩井穴上。不过数息,蒙面人相继软倒。
“改良的麻沸散,剂量减半,能让人昏睡且醒来后忘记最后半刻钟的事。”陈巧儿解释道,“孙大夫帮我调的配方。”
鲁大师绕着倒地的三人走了两圈,突然哈哈大笑:“妙!以医入械,以械护身!巧儿啊,你这脑袋瓜里装的东西,比为师这六十年的存货还稀奇。”
笑声渐止,老人神色转为严肃:“但李员外既已查到图纸,此事不会轻易了结。官府那边,他那个在县衙当师爷的妻弟,怕是已经在寻由头了。”
花七姑此时也穿戴整齐赶来,见状倒吸凉气:“要不要报官?”
“报官?说有人夜闯民宅,被我的机关放倒了?”陈巧儿摇头,“李员外反咬我们私设刑具,更麻烦。”
三人将昏迷的贼人拖到柴房,用普通麻绳捆好。回到堂屋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鲁大师煮了壶浓茶,突然问:“巧儿,你那水车的图纸,真用了‘圆周率’?”
陈巧儿一怔。那是半月前的事,她计算水车叶片弧度时,无意说出π的近似值。鲁大师当时没追问,原来记在心里。
“是。弟子家乡有位先贤,算出圆周长与直径之比约是二十二分之七,更精确些则是三点一四一六。”她谨慎地选择说辞。
老人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绢帛:“你看看这个。”
绢帛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算筹记录和几何图形。陈巧儿越看越惊——这竟是古代工匠对圆、方、角关系的演算,其中一些公式已无限接近现代几何学。
“这是师祖的师祖传下来的,叫《方圆诀》。”鲁大师摩挲着绢帛边缘,“里面说,‘圆中有方,方中有圆,天地之数尽在其中’。但后半卷失传了,那些算式到底何解,三代人都没参透。”
他抬头,眼中映着晨曦:“你之前说的杠杆原理、浮力测算,还有这个‘圆周率’,让为师觉得……你或许能补全这后半卷。”
陈巧儿心跳加速。这卷《方圆诀》堪称古代工艺的数学精华,若能结合现代知识重新诠释,不止器械制作,连建筑、水利等领域都可能突破。
但风险也显而易见——
“师父,这些学问若流传出去……”
“会惹祸。”鲁大师接话,“所以为师藏了一辈子。但现在看来,藏不住了。李员外之流,怕的不是你会做水车,而是你懂他们不懂的东西。人总是害怕自己不懂的。”
花七姑轻声说:“巧儿姐姐的那些歌舞编排、茶艺手法,村里也有些老人说‘不合古制’。”
“古制?”鲁大师哼笑,“鲁班的祖师爷当年发明锯子,也有人说不合‘古制’——那时用什么?用石刀!后来呢?”
茶壶咕嘟作响。晨光爬上窗棂。
最终决定:图纸分藏三处。核心算法记在陈巧儿脑中,关键构造图由鲁大师保管,而伪装过的“简化版”图纸则放在显眼处——那是陈巧儿特意准备的诱饵,里面掺了几处不易察觉的错误,若有人依样仿制,成品要么效率低下,要么干脆无法运转。
柴房里的三人在天亮前被解穴,迷迷糊糊中听见鲁大师的怒喝:“再敢来偷老夫的柴火,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仓皇逃走,大概真以为自己是来偷柴的。
但事情并未结束。
早饭时分,里正匆匆赶来,说县衙来了公差,要查验“民间是否有违禁器械制作”。带队的正是李员外那位师爷妻弟,姓王,留着两撇细须,眼珠转得飞快。
“鲁大师,久仰。”王师爷拱手,目光却扫向作坊里那些半成品,“近来有乡民举报,说此地有人私造奇技淫巧之物,惑乱乡里。按《工律》,民间制器须合规制,不得擅改官定制式。”
陈巧儿心中一沉。最麻烦的来了——用律法压制。
鲁大师不慌不忙,捧出一叠文书:“这是老夫在工部登记的匠籍,这是历年官府征用器械的凭据。至于小徒所做,”他指了指院中的水车模型,“乃是农用灌溉之物,符合《农器令》中‘便民利农’之条款。”
王师爷翻看文书,一时挑不出错,转而盯向陈巧儿:“听闻小娘子制的织机,一日能出三匹布?”
“粗麻布而已,且需两人协作。”陈巧儿垂眼答道,“效率提升,是因改进了梭道走向,此技在《天工开物》中已有雏形,民女只是稍加改良。”
她早把明朝那本工艺巨着背熟了,此刻引经据典,滴水不漏。
王师爷踱步到水车前,突然用折扇敲了敲中央转轴:“这铁箍的厚度,似乎超出寻常规制?”
鲁大师脸色微变。这确实是陈巧儿改进的关键——加厚的复合铁箍能承受更大水压,使水车在浅流中也能运转。但《工律》对铁器用量的确有限制,防的是民间私铸兵器。
就在气氛凝滞时,花七姑端着茶盘盈盈走来:“各位大人辛苦了,请用茶。”
她今日特意梳了飞仙髻,身着藕荷色襦裙,行走时环佩轻响。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茶香随水汽氤氲开来,竟让堂内紧绷的气氛一缓。
“这是奴家自制的‘晨露茶’,用卯时采集的茶叶,以山泉冲泡。”花七姑嗓音温软,“王师爷远道而来,想必口渴了。”
王师爷不由自主接过茶杯。茶汤清亮,香气清冽,他啜了一口,眉头舒展:“好茶。”
趁这间隙,陈巧儿迅速走到水车前,“咔哒”一声卸下了加厚的铁箍——原来那箍是双层结构,外层厚箍内还套着标准厚度的内箍。她取下外箍,坦然道:“大人说的是,外层只是防护罩,防止孩童玩耍时夹手。实际用铁量,在此。”
她举起内箍,厚度完全合规。
王师爷眯起眼,盯着陈巧儿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小娘子心思玲珑。也罢,今日就查到此处。”
公差离去后,鲁大师长舒一口气:“巧儿,那双层铁箍的设计,你何时加的?”
“昨夜。”陈巧儿抹了把冷汗,“想到他们可能从用料上找茬,连夜改的。”
花七姑却蹙眉:“王师爷走时,特意回头看了作坊的匾额。此事恐怕没完。”
果然,午后有消息传来:三日后的乡集,县衙要举办“百工竞巧”大会,所有匠人都需携作品参会,由官府评定“合制”与否。未通过者,不得再制作、售卖该器物。
而评审官之一,正是王师爷。
夜幕再临。
作坊里灯火通明。陈巧儿对着水车图纸苦思,花七姑在一旁缝制展示时要穿的舞衣,鲁大师则反复擦拭他那套祖传的雕刻刀。
“他们要在‘合规’上做文章。”老人突然开口,“但巧儿,真正的巧匠,从来不是在框里绣花,而是让框为自己所用。”
陈巧儿抬头。
鲁大师从箱底取出一本虫蛀的旧册:“这是景泰年间,工部编纂的《万器谱》。里面收录了当时公认合规的所有器械制式。”他翻到某一页,“但编纂此谱的大学士在序言里写了一句——‘器无定式,用者为先’。”
烛火跳跃。
“三日后,你不止要展示水车。”鲁大师眼中闪过锐光,“要把你那些‘不合古制’的东西,都变成‘合制’的。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巧夺天工’。”
陈巧儿心中涌起热流。她铺开新宣纸,开始重绘图纸——这次不是伪装版,也不是简化版,而是融合了《方圆诀》古法与现代力学,完全突破当下认知的设计。
窗外,乌云遮月。
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个黑影低声交谈:
“都安排好了。竞巧大会那日,会有人当众质疑她那织机的来历。”
“光质疑不够。王师爷说,要让她自己承认——用的是‘妖术’。”
一只夜枭掠过树梢,发出凄厉啼鸣。
作坊内,陈巧儿画下最后一笔。图纸中央,是一台从未在此时空出现过的复合机械雏形,她提笔在侧注了一行小字:
“以天地为规,以心意为矩——匠之道,在顺天,更在补天。”
花七姑凑近看,轻声问:“这机器叫什么?”
陈巧儿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缓缓吐出三个字:
“破局梭。”
风骤起,吹得窗纸哗啦作响。远处隐隐传来闷雷声,山雨欲来。
而柴房角落,今晨那三个贼人遗落的一枚腰牌,正静静躺在阴影里。借着漏进的月光,隐约可见牌上刻的并非李家家徽,而是一只从未在本地势力中出现的——
展翅黑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