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大帐内,熏香袅袅,炭火融融,与帐外战后的破败血腥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角落摆放着取暖的铜炉,甚至还有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温着的茶。
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绯色麒麟补子官袍、面皮白净、约莫四十出头的文官,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正是此番北上的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陈观鱼。他身旁侍立着两名幕僚,皆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高让领着林知理进来,躬身道:“大人,格物侯林知理带到。”
陈观鱼放下茶盏,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林知理身上。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审视与评估。
“林侯爷,请坐。”他指了指下首的一个锦墩,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姿态。“本官奉旨巡查北境军务,兼察此番天地异变之事。惊闻侯爷亲历险境,力挽狂澜,实乃国之栋梁,本官佩服。”
“陈大人过誉。”林知理在谢无忧的搀扶下,缓缓坐下,尽管姿态虚弱,脊背却挺得笔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不知大人召见,有何垂询?”
她开门见山,不卑不亢,既给了对方面子,也点明了自己的功劳和立场。
陈观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没料到这女子如此直接。他笑了笑,道:“侯爷快人快语。那本官也不绕弯子了。此番北境变故,声势浩大,震动京畿。据报,‘星眸之山’崩塌,地裂天惊,异象频出,更有传闻说……有‘邪祟’、‘魔物’现世?关城军民死伤惨重,北虏大军虽退,却非败退,似有蹊跷。皇上和朝廷,对此忧心忡忡。侯爷身为勘测司主官,又是现场亲历者,想必……知道得比旁人多一些?”
他话说得客气,问题却个个尖锐,直指核心——异变真相、损失责任、北虏动向。
帐内气氛瞬间凝滞。高让侍立一旁,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两名幕僚也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知理。
林知理心中冷笑。这陈观鱼果然不是来嘘寒问暖的,是来“审案”和“定责”的。将“星柩”封印、混沌裂隙这等超越常人理解之事,简单归为“邪祟魔物”,既是无知,也是为后续可能“甩锅”或“淡化”做铺垫。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条理清晰:“陈大人明鉴。此番变故,根源深远,确非寻常天灾兵祸。”
她将“星眸之山”实为远古“规制枢纽”,北虏激进派受未知存在蛊惑,试图打开连接混沌源头的“裂隙”之事,用尽量通俗(隐去了“规制同盟”、“混沌畸变体”等过于惊世骇俗的词汇)且有所保留的方式,扼要陈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裂隙”的恐怖与危害,以及她们拼死将其关闭的过程。关于青鸾令的变化、冰棺王九斤、远古祭坛等细节,则一语带过,或含糊其辞。
她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陈观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两名幕僚更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高让也收起了冷笑,眼中满是惊疑。
“……侯爷是说,”陈观鱼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惊骇与质疑,“那‘星眸之山’下,镇压着上古邪物?北虏背后,有……有来自天外的魔头在作祟?而你们,用了几件古物和阵法,就把那‘天外魔头’打开的‘门’……给关上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信任。这也难怪,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这如同神话志怪般的说辞?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一名幕僚忍不住摇头,“侯爷,此事事关重大,可有……实证?”
“亲眼目睹山崩地裂、异象纷呈的朔阳关数万军民,皆是实证。”林知理平静道,“关城地下残存的能量痕迹,赵琰、墨十七等勘测司人员记录的数据,亦是实证。至于那‘裂隙’与‘门’后存在……”她顿了顿,“若非亲身感受其威压与恐怖,寻常言语,确实难以形容其万一。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前往‘星眸之山’废墟外围感受一番,只是……需做好万全防护,且莫要过于深入。”
她的话软中带硬,既提供了“人证物证”的方向,又点明了亲自验证的危险性。
陈观鱼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在飞速消化和判断林知理话语中的信息。
“就算侯爷所言非虚,”他再次开口,语气已变得深沉,“此事之玄奇,已远超兵部、工部乃至钦天监所能辖管范畴。按侯爷所说,那‘门’虽暂时关闭,但其背后‘魔头’未除,北虏野心不死,隐患仍在。且此等‘上古秘辛’、‘天外异闻’,若传扬出去,恐引民间恐慌,朝野震荡。侯爷以为,朝廷当如何应对?”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不问具体细节,直接上升到“朝廷应对”层面,逼林知理表态,也隐含了“此事过于离奇,不宜深究,当淡化处理”的潜台词。
林知理心中明镜似的。这陈观鱼,恐怕并非完全不信,而是信了,所以才更觉棘手,想将此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甚至可能想将“关闭裂隙”的功劳部分揽到自己或某些人身上,同时规避可能伴随而来的“妖言惑众”、“接触禁忌”等风险。
“下官以为,”林知理抬起头,直视陈观鱼,“当务之急有三。其一,严密封锁‘星眸之山’废墟区域,派遣可靠精锐驻守,严禁任何人靠近,防止残存邪能扩散或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其二,整饬北境边防,增派兵力物资,提防北虏卷土重来,并暗中调查草原各部与那‘背后存在’的勾连。其三,此事虽玄奇,然关乎国本,不可不察。应密奏圣上,由圣心独断,或可暗中召集精通天文、地理、古物、奇门之可靠人士,成立专司,继续研究那几件古物与地下能量网络,以期未来能防患于未然,甚至……化害为利。”
她这番应对,既考虑了现实威胁,又提出了长期对策,同时巧妙地将“研究”权限指向了皇帝和“可靠人士”,既绕开了陈观鱼可能“捂盖子”的企图,也为她和勘测司保留了继续参与的可能。
陈观鱼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林知理的建议,看似周全,实则将烫手山芋部分抛回给了朝廷,尤其是皇帝。而他,未必想承担这么大的干系和后续麻烦。
就在他沉吟未决之际,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想要强行闯入,与守卫发生了冲突。
“外面何事喧哗?”陈观鱼不悦地皱眉。
高让刚要出去查看,帐帘已被猛地掀开!
一个身穿破烂皮甲、浑身血污、却眼神凶悍如狼的北虏大汉,被两名御前侍卫死死扭住胳膊,挣扎着被押了进来!大汉口中用生硬的官话嘶吼着:
“放开我!我要见官!我有重要军情!关于‘圣山’!关于‘门’!关于……那个拿令牌的女人!”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锁定了坐在锦墩上的林知理!
帐内所有人,脸色骤变!
林知理心中也是一凛。这个北虏俘虏,怎么会认识她?还知道“令牌”?
陈观鱼霍然站起,厉声道:“怎么回事?此人是谁?”
一名侍卫禀报:“大人,此人是今日清晨在关外俘虏的一名北虏探马头目,被擒时已受重伤,一直昏迷。方才突然醒来,状若癫狂,口口声声说有惊天秘密要告发,指名要见钦差和……和这位女官(指林知理)。属下等恐其有诈,本想阻拦,但他力气奇大,竟挣脱了束缚……”
那北虏大汉死死盯着林知理,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仇恨和癫狂的诡异笑容,用生硬的官话断断续续地嘶喊:
“女人……令牌……金色的光……我看见了!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大主人’的愤怒……还有……印记!你手腕上的印记!和‘圣山’古老壁画上……祭坛中央的‘钥匙之痕’……一模一样!”
他猛地挣扎起来,双眼充血,声音尖利:
“你不是人!你是‘钥匙’!是‘大主人’要找的‘钥匙’!你关闭了‘门’,激怒了‘大主人’!‘大主人’不会放过你的!它会找到你!所有跟你有关的人……都会死!朔阳关……你们的中原……都会被‘大主人’的怒火烧成灰烬!”
“哈哈哈哈!你们完了!都完了!”
他的狂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回荡在华丽而温暖的大帐内,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
陈观鱼、高让、两名幕僚,全都震惊地看着林知理,目光在她和那个疯狂的北虏俘虏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钥匙?印记?大主人的怒火?
这个北虏俘虏的疯话,与林知理刚才那匪夷所思的陈述,部分对上了!而且,似乎……指向了更加可怕、更加针对她个人的威胁!
林知理面沉如水,心脏却猛地一缩。手腕上的印记……果然有问题!而且,竟然被一个北虏俘虏认了出来?还和所谓的“圣山壁画”、“钥匙之痕”联系在了一起?
这个俘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被人故意安排,在此刻说出这番话?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陈观鱼和高让。陈观鱼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但高让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与算计?
“荒谬!胡言乱语!”陈观鱼回过神来,厉声呵斥,“将此狂徒拖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侍卫们连忙将那仍在狂笑的北虏俘虏拖了出去,帐内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陈观鱼重新坐下,脸色阴晴不定,看着林知理的眼神,已从之前的审视,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疑虑。
“林侯爷,”他缓缓开口,语气已不复之前的温和,“此虏之言,虽属疯癫,但……似乎并非全无来由?你手腕上……确有印记?还有那令牌……究竟是何物?你关闭‘门’的细节,是否……还有所隐瞒?”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充满怀疑。
高让在一旁,垂首敛目,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林知理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来了。
这个北虏俘虏的出现,和她手腕印记的暴露,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陈观鱼不再关心真相,更关心她这个人本身是否“危险”,是否会给朝廷带来“祸患”。
她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又能暂时稳住局面的解释。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左手,缓缓撩起衣袖,露出了手腕上那个淡金色的奇异印记。
“此印记,确为关闭‘门’时,古物力量反噬所留。”她声音平稳,开始编织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下官亦不知其具体含义,只觉与那古令牌(青鸾令)有所关联。至于那北虏所言‘钥匙’、‘壁画’云云,下官闻所未闻。或许,是其部落流传之古老邪说,与此次异变巧合相似,亦或其神智错乱,胡言攀咬。”
她看向陈观鱼,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陈大人,下官为关闭那邪异‘门户’,几近殒命,麾下同僚死伤惨重。若下官真是那虏酋口中之‘钥匙’、‘祸端’,又何必拼死关闭‘门’户,自陷险境?此理不通。”
她以退为进,用功劳和牺牲来抵消怀疑。
陈观鱼眉头紧锁,显然并未完全释疑。林知理的解释合乎逻辑,但那印记和北虏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
“侯爷所言,亦有道理。”他沉吟道,“然此事关乎甚大,不可不察。侯爷身系重任,又兼重伤未愈,不宜再奔波劳顿。这样吧,侯爷暂且留在关城养伤。待本官将此处情形详细奏明圣上,请圣意裁夺。至于侯爷所提诸项建议……本官会酌情考量。”
这是要软禁她,等朝廷定夺了。
林知理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高让,”陈观鱼吩咐道,“为林侯爷安排一处清净营帐,派得力人手‘保护’侯爷安全,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奴才遵命。”高让躬身领命,看向林知理,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
林知理知道,所谓的“保护”,实为监视。但她现在重伤在身,无力反抗,只能接受。
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她起身离开大帐。经过高让身边时,高让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
“侯爷手腕上的‘钥匙痕’……可真精致。想必,能打开不少……秘密吧?”
林知理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帐。
帐外,寒风凛冽。
她被带往一处偏僻但还算整洁的小帐篷,门口立刻站上了四名面无表情的御前侍卫。
软禁,开始了。
帐篷内,林知理缓缓坐下,抚摸着怀中温凉的淡金色青鸾令,又看了看手腕上那个仿佛在微微发烫的印记。
北虏俘虏的疯话,高让意有所指的低声提醒……
她的身份,她手中的令牌,她身上的印记,似乎都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奇货”或“威胁”。
朝廷的猜忌,太监的窥伺,北虏背后的“大主人”可能的报复……
关城之外,废墟之中,冰棺之内,还有多少秘密与危险在蛰伏?
她闭上眼,感受着青鸾令中那股温和而神秘的能量缓缓流入身体,修复着伤势。
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这场围绕着“门”、“钥匙”与“印记”的暗战,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
而她的“伤”,还能“养”多久?
帐篷外,高让的身影,在阴影中一闪而过,朝着关城某个隐秘的角落,快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