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基山脉北侧的旧勘探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在陡峭山坡和密集林莽中踏出的模糊痕迹。“逐光号”如同困兽,在粗大的变异云杉根系、滑落的碎石和深不见底的雨裂沟壑间挣扎前行。引擎低沉地咆哮,改装后的悬挂系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车厢内的人内脏震颤。后方,来自NASA基地方向的追兵似乎暂时被复杂地形甩开,林锐的监测未再发现其踪迹,但那股如芒在背的压迫感并未消散。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陆景行紧握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不过数米远的湿滑泥径,“基地里的东西,还有我们本身,对他们都价值不小。”
艾拉蜷在副驾驶位,膝盖上的终端屏幕幽光映着她疲惫却专注的脸。她在交叉比对从NASA基地获取的“地理谐振点”数据、伽马七号关于“地脉回响”的记录,以及沿途艰难修复的环境传感器捕捉到的、落基山脉深处隐约的能量脉动。
“山脉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未被完全标注的‘谐振点’,或者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能量通道。”她指着屏幕上一条蜿蜒穿过山脉核心区域的、模拟出的能量流线,“这里的能量背景虽然混乱,但在某些特定谷地或断层带,检测到了与墨西哥湾核心波动存在延迟谐振的微弱信号。如果‘秩序团’或其他人知道如何利用……后果难以预料。”
苏晴在后排,将依旧昏迷的林悦小心地固定在海绵垫和毯子制成的简易缓冲担架上。她刚刚尝试用从NASA基地医疗包中找到的一种高级神经稳定剂(配合少量抗辐射药剂)为林悦进行静脉滴注。药剂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林悦原本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稍稍变得平稳了一些,但意识沉眠的深度丝毫未减。
“新药剂暂时稳定了她的生理基线,但精神层面……”苏晴轻轻抚过林悦冰凉的脸颊,忧色未褪,“就像艾拉说的,需要那个‘有序场’。”
三天两夜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穿出了落基山脉最险峻的核心区,进入怀俄明州南部的高原边缘。地貌再次变得开阔,但并非大平原那种荒凉,而是被低矮的、覆盖着铁锈红与灰绿色杂草的丘陵和孤山所取代。天空高远,寒风凛冽,空气中开始夹杂着远方烽烟与隐约硝烟的气息。
无线电监听变得异常“热闹”。之前模糊冲突的两股势力信号,在这里变得清晰而密集。
自称“自由前哨联盟”的一方,通讯纪律严明,使用统一的加密波段和呼号,内容多涉及物资调度、防线加固、巡逻报告以及对“畸变体”(指“蜕变军团”)活动区域的警告。他们的语气冷静、务实,带着一种重建秩序的铁血感。
而“蜕变军团”的信号则杂乱得多,使用的加密方式粗犷甚至带有炫耀技术的意味,时常被故意干扰或覆盖。他们的通讯内容充满狂热的词汇:“升格”、“蜕变”、“拥抱新生”、“淘汰弱者”。声音往往经过扭曲,夹杂着非人的嘶鸣或电子杂音,听起来疯狂而惊悚。他们频繁提及“前往圣殿”、“获取恩赐”、“清除障碍”,显然对南方(墨西哥湾方向)有着强烈的趋向性。
“冲突在升级。”艾拉整合着监听片段,“双方在怀俄明南部至科罗拉多北部的多条交通要道和资源点爆发了多次交火。联盟似乎在尝试建立一条通往南方的、相对安全的‘走廊’,而军团则像蝗虫一样四处冲击,目的性明确——向南,不惜一切代价。”
正说着,前方地平线上,一股浓黑的烟柱升腾而起,在苍白的天幕下格外刺眼。
陆景行降低车速,将车开上一处可以俯瞰前方谷地的矮丘。拿起望远镜,只见数公里外,一处依托旧时代高速公路休息站建立的简易营地正陷入火海。建筑燃烧,车辆残骸散布,依稀可见人影奔逃、追逐、交火。攻击方是十几辆改装得奇形怪状、涂装着狰狞生物图案和荧光涂料的车辆,以及一些徒步冲锋、动作迅猛得异乎寻常的身影。防守方则依托残破的建筑和沙袋工事顽强抵抗,车辆和装备看起来相对统一规整。
“是联盟的一个前哨站,正在被军团攻击。”林锐从车顶回报,声音冷峻,“军团的那些步兵……不太对劲。速度、力量明显超出常人,有些中了枪好像也不太在乎。”
望远镜的视野里,一个“蜕变军团”的步兵猛地跃起,近乎跨越了十米的距离,扑倒了一个联盟士兵,即使身上爆开血花也死死咬住对方的脖颈。另一个则徒手掀翻了一辆燃烧的皮卡残骸作为掩体。
“他们是‘蜕变者’……”艾拉调出之前监听到的只言片语,“军团的核心成员,自称接受了源晶的‘恩赐’,进行了肉体改造。看来改造程度不低,代价恐怕是理智和人性。”
“要绕开吗?”苏晴问。眼前的战斗规模不小,卷入其中绝不明智。
陆景行观察着地形和交战态势。谷地是南北向的,这条废弃高速公路是穿越这片区域的相对便捷路径。绕行意味着要深入更加未知、可能同样危险的丘陵地带,消耗宝贵的时间和燃料。
就在他权衡之际,战场形势突变。一支联盟的装甲车队(由几辆改装悍马和一辆轮式装甲运兵车组成)从南侧一条岔路疾驰而来,显然是被求救信号召回的援军。他们从侧后方狠狠插入军团的进攻队列,重机枪和自动榴弹发射器的火力瞬间压制了敌军。
军团突袭部队遭遇夹击,开始出现混乱。但他们极其悍勇,并未立刻溃退,反而分出部分兵力疯狂反扑援军车队,试图打开缺口。
战场中心,联盟前哨站的残余守军压力稍减,开始组织伤员向相对完好的车辆撤退。
“有机会。”陆景行目光一闪,“趁他们混战,我们从战场最西侧边缘快速通过。那里地势稍高,有岩石和枯木遮挡,距离主战场超过五百米,流弹威胁相对较小。注意,保持车速,不开火,不显露敌意,纯粹借道。”
这是一个冒险但可能节省大量时间的决定。众人没有异议,迅速检查武器,固定好车内物品,尤其是林悦的担架。
“逐光号”再次启动,从矮丘背面缓缓驶下,压着崎岖的坡地,向着战场西侧边缘迂回。引擎声被远处的爆炸和枪声掩盖。车内气氛紧绷,每个人都紧盯着自己负责的方向。
他们如同暴风雨边缘的一叶扁舟,小心翼翼地滑入战区。左侧下方,燃烧的营地、交织的火线、爆炸的闪光、奔跑厮杀的人影构成一幅残酷的画卷。子弹的尖啸声不时从头顶掠过,或打在远处的岩石上迸出火星。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燃烧塑料的刺鼻气味。
林锐的手指搭在重机枪的击发扳机上,随时准备应对可能扑向他们的、不分敌我的疯狂攻击。苏晴伏在林悦身上,用身体作为额外的缓冲和遮挡。艾拉紧盯着电磁和运动传感器,预警可能从盲区袭来的威胁。
最危险的一段路程,他们与一队试图从侧翼包抄联盟援军的“蜕变者”步兵几乎平行,相距不到两百米。那些改造士兵也发现了这辆突兀出现的重型车辆,几双闪烁着亢奋或混沌光芒的眼睛投来审视的目光。其中一个甚至抬起了手中粗陋的能量步枪(似乎是利用源晶碎片驱动的劣质品)。
陆景行没有减速,也没有做出任何挑衅动作,只是稳稳地把住方向,让“逐光号”以均匀的速度继续前行。他甚至在车载公共频道(一个开放的、用于喊话的频段)用平静的语气简短广播:“中立车辆,借道通过,无意介入冲突。”
或许是“逐光号”本身厚重狰狞的外形起到了威慑作用,或许是那队“蜕变者”接到了更紧迫的命令,又或许是陆景行冷静的广播起了效,那抬起的枪口最终没有开火,那队士兵转身继续扑向联盟援军车队。
几分钟后,“逐光号”有惊无险地穿过了最危险的交火边缘地带,将身后的血腥战场和冲天烟柱逐渐抛远。直到驶入一片相对平缓的干涸河床,确认后方没有追兵,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刚才……真悬。”苏晴心有余悸。
“他们彼此杀红了眼,暂时没空理会我们这种‘过路客’。”陆景行分析道,“但我们的行踪肯定被双方都注意到了。接下来要更小心。”
果然,随后的监听中,他们捕捉到了联盟和军团关于“不明重型改装车”的零星通讯。联盟方面倾向于将其标记为“需观察的中立单位”,而军团方面则有人叫嚣“可能是联盟的新玩具”或“潜在的祭品”。
为了避免成为任何一方的明确目标,他们彻底离开了主要干道,在荒原丘陵间依靠艾拉的导航和陆景行的经验曲折向南。速度慢了下来,但相对隐蔽。
旅途不再平静。他们遭遇过小股、似乎脱离了大部队的“蜕变者”散兵游勇,凭借“逐光号”的火力和速度优势迅速脱离或击溃。也远远避开过联盟的巡逻车队和空中侦察(一种改装过的、噪音巨大的旋翼机)。沿途的废墟和少数还有幸存者挣扎的聚居点,无不笼罩在两大势力冲突的阴影下,资源被搜刮殆尽,人心惶惶。
第七天下午,他们抵达了新墨西哥州东北部,一片被称为“彩绘沙漠”的边缘地带。这里的地貌色彩斑斓,岩层在夕阳下呈现出红、橙、黄、紫等多种色泽,诡谲而壮丽。但美丽的景色下,危险同样四伏。辐射检测仪的读数再次升高,地面上出现更多奇异的、半晶体化的植物和昆虫。远处,一座突兀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暗红色砂岩山脊横亘在前方,那是通往德克萨斯州和更南方平原的一道天然关卡——地图上标注为“血牙隘口”。
根据监听到的冲突焦点信息,以及从一处废弃加油站找到的、画满了标记的旧地图推断,“血牙隘口”目前是“自由前哨联盟”竭力控制、而“蜕变军团”疯狂想要夺取的关键通道之一。谁控制了这里,谁就扼住了通往南方富饶地带(相对而言)和更重要的——指向墨西哥湾方向——的一条咽喉要道。
“绕不过去。”艾拉研究着地形图,“隘口两侧是连绵上百公里的险峻山地和深谷,以我们现在的车辆状态和补给,强行绕行风险极大,很可能被困死在山里。穿越隘口是唯一相对可行的路线,但那里肯定是重兵布防或激烈争夺的区域。”
“联盟和军团在那里僵持?”陆景行问。
“监听显示,隘口目前由联盟的一支主力部队控制,建立了防御工事。但军团在隘口外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兵力,不断进行骚扰和试探性攻击。双方正在争夺隘口前的一片缓冲丘陵地带,战斗时断时续。”
正商议间,车载无线电突然接收到一个明码、不带加密的公共广播信号,信号源似乎就在隘口方向。一个沉稳但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响起:
“致所有试图通过血牙隘口的幸存者及独立单位注意。这里是自由前哨联盟,西南战区,血牙隘口防御司令部。为保障通道安全及秩序,即日起,所有非联盟注册车辆及人员,如需通过隘口,必须提前申请,接受检查,并遵守我方制定的通行时间与路线。擅自闯关或拒绝配合者,将被视为安全威胁予以清除。同时,我们警告‘蜕变军团’及其附庸,任何对隘口的攻击企图都将遭到毁灭性打击。联盟致力于重建文明与秩序,保护守法者。请做出明智选择。”
广播反复播放。
“他们想收编或控制所有经过的势力。”林锐哼了一声。
“也可能是被军团的渗透和突袭搞怕了,不得不加强管制。”艾拉分析,“对我们来说,主动申请通行意味着彻底暴露,接受检查可能会泄露我们的车辆信息、携带的敏感数据和设备,甚至林悦的特殊状况。”
“伪装成普通流浪车队呢?”苏晴问。
“难。‘逐光号’的改装痕迹和装备水平,在懂行的人眼里不像普通流浪者。而且,小悦昏迷不醒,也很容易引起怀疑。”
“硬闯?”林锐眼中寒光一闪。
陆景行摇头:“隘口地形险要,必有重火力把守。硬闯成功率极低,等于同时与联盟和可能窥伺在旁的军团为敌。”
他沉思片刻,看向艾拉:“能模拟一个身份吗?一个……他们可能不会深究,甚至愿意行个方便的身份?比如,某个他们需要或不愿轻易得罪的‘技术供应商’或‘情报来源’?”
艾拉眼睛一亮,手指快速在终端上操作:“联盟的通讯加密有规律可循,我可以尝试伪造一个来自他们后方某个重要技术据点的、请求紧急通行的加密信号,附上一些‘诚意’——比如,分享一小部分关于军团近期调动或地形隐患的、经过处理的真实情报。同时,强调我们车上有重伤员急需南下救治,渲染人道主义色彩。只要不要求面对面核查,仅通过无线电交涉,有蒙混过去的可能。”
“需要多久?”
“给我两小时准备数据和伪造信号。”
“好。我们就地隐蔽,等你准备。同时,林锐,你负责警戒,尤其是隘口和军团可能来袭的方向。”
夕阳将彩绘沙漠染成一片金红,“逐光号”躲进一道深邃的岩缝阴影中。艾拉全神贯注地伪造通行请求。苏晴照顾林悦,为她擦拭身体,更换药剂。陆景行和林锐轮流监视着寂静中暗藏杀机的荒原。
两小时后,艾拉深吸一口气,发出了那份精心伪装的加密通讯请求。信号指向隘口联盟防御司令部的一个次级指挥频率。
等待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仿佛被拉长。远处隘口方向,偶尔有零星的枪炮声随风传来,提醒着那里紧绷的局势。
终于,大约半小时后,一个不同的、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加密频道中回应,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
“收到‘基石镇技术支援小组’请求。你们提供的情报片段已核实,有价值。重伤员情况需进一步说明。鉴于当前安全形势,我们无法允许未经彻底检查的车辆直接通过主隘口。但可以提供一条备用路线:在隘口西侧约五公里处,有一条废弃的矿洞隧道,贯穿山体,出口在南侧谷地。隧道状况不明,可能存在危险,但可以避开主战场。这是基于你们提供情报和特殊情况的临时许可。你们有两个小时窗口期从北侧入口进入隧道。之后该许可失效。进入隧道后,通讯可能中断,风险自负。是否接受?”
隧道?风险自负?
陆景行与艾拉迅速交换眼神。这可能是联盟不想在主防线节外生枝,又不想完全拒绝(或许情报真的起了作用,或许他们也不想逼出一个潜在的敌人)而给出的折中方案。也可能是陷阱。
但比起强攻主隘口或绝望地绕行,这至少是一个机会。
“接受。感谢提供通道。”陆景行沉声回复。
对方很快发来了隧道的具体坐标和入口特征描述。
“逐光号”再次启动,趁着暮色,向着西侧那片更加荒凉崎岖的山地驶去。车内,没有人说话。隧道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坍塌?辐射?变异生物?还是埋伏?无人知晓。
他们只是握紧了武器,看着林悦苍白安静的脸,然后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山体阴影下的未知黑暗。穿过这片黑暗,南方那片决定命运的蔚蓝海域,就更近了一步。而中立的道路,在血色隘口的背景下,显得越发狭窄和危机四伏。
第15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