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悲歌·酒杯里的再也不见
写下“土地悲歌”里孟州夫妇趴在田埂上哭着捡发芽花生的段落时,指尖突然顿住——窗外的月光落在桌角,竟让我想起张哥醉醺醺的脸。他该有六十岁了,若还活着,此刻或许正拎着个空酒瓶,在老家的村口晃悠,看见我会笑着喊“兄弟,借个火”。可如今,只剩那杯没喝完的酒,和一句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在记忆里发潮。
第一次见张哥,是二十出头的冬天。我刚回洛阳老家帮衬家里,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就见一个穿洗得发白蓝夹克的男人,攥着瓶廉价白酒,脸颊红得像烧透的砖,脚步虚浮却非要给老板递烟。老板摆手说“不抽”,他也不恼,嘿嘿笑着把烟塞回兜里,转身时撞了我一下,慌忙扶住我的胳膊:“对不住对不住,没瞅见。”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缝里还沾着泥,却透着股笨拙的热络。
后来听村里老人说,张哥是“西安回来的娇娃”。他小时候跟着在西安某国营厂当工人的父母长大,住筒子楼,吃供应粮,是村里少见的“城里娃”。毕业后,父母托关系给了他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本该端着“铁饭碗”安稳过一生,可他年轻不懂事,手脚不干净,偷拿仓库里的铜丝换烟酒,被发现后直接除名。父母气得病倒,他没脸在西安待,卷着铺盖回了洛阳老家,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反面教材”。
可我认识的张哥,却和“小偷小摸”的名声沾不上边。农忙时,谁家地里的麦子没人收,他扛着镰刀就去;村里的王奶奶腿脚不便,他天天早上帮着挑水、买早饭,分文不取。有次我骑车去镇上办事,半道车链断了,蹲在路边着急,正好撞见张哥骑着辆旧电动车路过。他二话不说,把我的自行车绑在电动车后座,说“我带你去修”,一路蹬得满头大汗,连我递的烟都摆手拒绝:“兄弟,这点事不算啥。”
他不巴结村支书,见了干部也只是点头问好;却对村里的穷苦人格外热络,谁家孩子交不起学费,他会悄悄塞几十块钱,说“先拿着,别让娃耽误上学”。小卖部老板总跟我说:“张哥就是被酒毁了,心不坏。”可酒,偏偏成了他戒不掉的瘾。我从没见过他清醒的样子——清晨的田埂上,他蹲在路边喝;傍晚的老槐树下,他靠着树干喝;连赶集时,怀里都揣着个小酒瓶,走几步就抿一口。酒气裹着他,像层甩不掉的壳,醉了就笑,笑完就哭,嘴里反复念叨“西安”“仓库”“爸妈”,没人听得懂,也没人愿意细听。
后来我在镇上开了家小店,卖手机、缴话费,张哥成了常客。他日子过得紧,一件夹克穿了五六年,一年缴话费花不了五十块,却总特意绕远路来我店里,说“照顾兄弟生意”。有次他攒了半个月的钱,在我这儿买了部二手智能手机,红着脸说“想跟西安的老表视频”。那之后的三个月,他几乎天天来,每次都攥着手机,语气带着讨好的慌张:“兄弟,这咋连不上wiFi?”“咋发不了照片?”
起初我还耐心教他,帮他连好网,存好联系人;可次数多了,加上店里忙,我渐渐没了耐心。那天他又来了,刚开门就站在柜台前,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指尖在上面乱戳:“兄弟,咋又不行了,老表打不通我电话……”我正忙着给客户办业务,听见他的话,心里的烦躁一下子涌上来,抓过他的手机“啪”地摔在水泥地上。屏幕裂成了蛛网,我指着门喊:“这手机我不卖了!钱还你,你别再来烦我了!”
张哥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没说话,弯腰捡起手机,慢慢擦干净上面的灰,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也有点发堵,可转念一想“是他自己麻烦”,便没再管。
没过多久,他找了个同乡来店里,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一张数给我:“兄弟,张哥让我把钱还你。他说他真不是找事,就是不会用智能手机,你别生气。”同乡还说,张哥拿着摔破的手机,跑了十几里地找修手机的,花20块换了屏幕,剩下的钱一分没少。那天晚上我关了店,坐在柜台前,手里攥着他还回来的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我总觉得他在“找茬”,却忘了他连小学都没读完,连拼音都认不全,那些在我眼里的“小事”,在他那里,或许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敢开口的求助。
那之后,张哥没再来过我的店。偶尔在村口遇见,他也只是低着头走,像没看见我;我想跟他说句“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再后来我去了外地打拼,很少回老家,关于他的消息,也渐渐断了。直到去年冬天,同乡给我打电话,说“张哥没了”,我手里的杯子“哐当”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
同乡在电话里说,有人在李村市场的排洪沟边发现了他。自行车倒在沟沿上,车筐里的空酒瓶滚在一边;他蜷在沟底,身上的夹克沾满泥,胳膊上还留着几块血肉模糊的伤口——是野狗撕咬的痕迹。村民吓坏了,赶紧报了警,公安出警后做了尸体解剖,结论是他喝醉酒后,骑车时没看清路,不慎坠沟,天太冷,没能爬上来。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脑子里反复闪着他的样子:西安筒子楼里或许意气风发的少年,被单位除名时灰头土脸的青年,在老家醉醺醺帮人修自行车的中年,还有最后躺在冰冷沟底的模样。我想起他攥着手机问我“咋连wiFi”时的慌张,想起他还我钱时的小心翼翼,想起我摔手机时他眼里的失望——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成了扎在心里的刺。
倘若他当初没犯那小偷小摸的错,或许会在西安的工厂里安稳退休,领着退休金,周末跟老同事下棋、喝茶;倘若他没把自己泡在酒里,或许能好好攒点钱,找个伴儿,在老家盖间小房子,过几天踏实日子;倘若我当初能多一点耐心,没摔那个手机,或许我们还能坐下来,听他说说西安的旧事,说说他对父母的愧疚。
可人生没有“倘若”。老祖宗说“一切都是命”,从前我总不信,觉得人定胜天;直到想起张哥,才忽然懂了这句话里的无奈——有些选择一旦做错,就像掉了头的火车,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有些坎一旦跨不过,就会被生活推着走,最后跌进看不见的深渊。他不是没努力过,只是年轻时的一步错,让他再也没能站起来;他不是不想戒酒,只是生活的苦太多,只能靠酒来麻痹自己。
现在每次写“土地悲歌”,我总会想起张哥的酒杯——那里面装的不是酒,是他没说出口的遗憾,是被生活磨平的勇气,是再也回不去的西安,是再也见不到的父母。他不是土地上种庄稼的人,却也是被生活的“风雨”打垮的人;他的故事没有孟州夫妇那样壮烈,却更让人心疼——因为他就像我们身边的某个人,有缺点,有遗憾,努力想好好生活,却最终被命运捉弄。
窗外的风又吹起来了,带着冬天的冷意。我拿起笔,把张哥的故事写进“土地悲歌”里,指尖却忍不住发颤。我知道,这篇文字再也传不到他眼里,那句“对不起”也再也没机会说出口。可我还是想写下来,想让更多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叫张哥的人,他曾在这个世界上努力过、温暖过,也曾遗憾过、痛苦过;想告诉那些还在生活里挣扎的人,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善意,别让一时的烦躁,变成一辈子的愧疚。
酒杯空了,人走了,再也不见。可那些关于他的记忆,会永远留在“土地悲歌”里,留在我心里,提醒我要好好生活,要珍惜眼前人——因为有些离别,一旦发生,就是一辈子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