衮布多尔济、素巴第与硕垒三人,统帅着大军,从乃蛮故地开始一路南下。
十万余蒙古骑兵汇成一道无可阻挡的洪流,流淌过一片片的草场。
数十万个马蹄敲击着草原,听起来像是连绵不绝的闷雷,自天际滚来,震得大地都微微发颤,远方的鸟群早都惊惶地飞入高空。
队伍前后绵延,望不见首尾,只有无数攒动的人头与马背,在扬起的尘烟中若隐若现。
此番漠北联军出征,可以说是砸锅卖铁,倾力而出了。
大多骑兵除胯下战马外,还牵着一匹甚至两匹备用马,马背上驮着风干的肉条、硬实的奶疙瘩和胀鼓鼓的皮水囊,这便是他们千里奔袭的给养。
队伍中段,还夹杂着成群的牛羊,如同移动的肉库,缓慢随军前行。
各部依循古老的部落界限,自成梯队。
百夫长、千夫长的呼喝声在各处响起,各式旌旗在风中猎猎飘动,指引着洪流的方向。
因为是盛夏,他们白日赶路时,专拣凉爽时辰疾驰。
正午便在水源地附近暂歇,人马饮水,士卒匆匆啃几口肉干。
沿途所过,丰茂的草场被铁蹄踏成烂泥,清澈的水洼被糟蹋得浑浊不堪。
偶然遇到不曾响应他们号召随军的小部落聚居点,要么在刀箭威逼下,将他们的青壮强行编入队伍,要么便将这些不听话的部落洗劫一空。
人马所过之处,只余下身后哭泣的老弱和冒烟的毡帐残骸,尽显这支复仇之师的凶悍。
三位汗王并辔行于中军,脸色俱是阴沉,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郁怒与戾气。
越是接近巴彦乌拉,沿途所见的疮痍便越是刺目。
当衮布多尔济目光触及远方一片被烧成焦黑、草灰尚在风中盘旋的广阔草场时,他的脸颊肌肉猛地抽搐,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
“卢方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仿佛带着血沫:
“焚我牧场,毁我圣地,此仇倾尽北海之水也难洗刷!此番不将他碾为肉糜,神魂俱灭,我衮布多尔济誓不为人!”
素巴第重重颔首,手中马鞭“啪”地一声凌空抽响,仿佛抽在假想敌的身上:
“我部的勇士,刀早已磨利,箭早已搭弦,胸中这口恶气憋了太久!
过几日,就叫那些只会躲在城墙后的明狗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蒙古铁骑!”
硕垒相对沉稳,他环视着身后如林如海的骑阵,沉声道:
“明人狡狯,不可不防。然我十万控弦之士在此,大势如天倾,任那卢方舟有诡计千条,也难逃覆灭之下场!
巴彦乌拉,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
十八日上午,几骑快马携着滚滚烟尘,箭一般射至三人马前。
哨探滚鞍下马,气息粗重,急声禀报:
“三位大汗!
前方六十里,就是伊和塔拉!明军已在那里严阵以待,布下了大阵,观明军阵列,旌旗之密,犹如秋日森林,望不见边际!
还隐隐望见他们似乎修筑了工事!”
空气仿佛骤然冻结!
衮布多尔济、素巴第与硕垒三人目光瞬间交汇,彼此眼中都掠过“果然如此”的了然与愤懑。。
“好个狡诈的明狗!”
衮布多尔济切齿骂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用各种歹毒无耻的手段挑衅我等,不就是想把我们诱到这里,等我们长途奔袭、精疲力尽时,再让以逸待劳的明军坐收渔利吗!”
素巴第眉头紧锁,望着伊和塔拉的方向,沉声道:
“衮布多尔济,此刻不宜再急进。勇士们奔驰多日,马力已疲。
若就此冲过去,六十里跑完,正撞上养精蓄锐的明军,恐怕要吃眼前亏。不如就地休整,恢复气力。”
硕垒点头赞同,目光扫过身后许多战士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
“以我十万勇士之威,纵使疲惫接战,胜局亦在我手。
然,能多保全一个草原儿郎的性命,便多保全一分部族的元气。让大伙歇歇吧。”
衮布多尔济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急躁,抬手高声道:
“传令!全军止步,就地休整!让勇士们好生歇息,喂饱战马,蓄足精神!午后,我们再稳扎稳打,逼近伊和塔拉!”
……
午后阳光变得倾斜,将长长的影子投在伊和塔拉的草地上。
裹挟着尘沙的风掠过漠北联军刚刚列好的庞大阵势。
十万余骑兵,在距离那道矮墙约三里外停下,如同一片望不到边的乌云,沉沉压在地平线上。
衮布多尔济、素巴第与硕垒三人,在亲卫的簇拥下,策马缓缓出阵,向明军阵地迫近,欲亲眼察看虚实。
越行越近,那道绵延环绕的矮墙愈发清晰狰狞。
墙高不过半人,墙后却是旌旗如林,在风中飘扬着,隐约还可见到旗帜间攒动的人影和那些黑洞洞的炮口。
虽然隔得还远,但一股肃杀凛冽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
衮布多尔济勒住战马,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环形的防御工事。
他忽然用马鞭向前一指,脸色难看道:
“哼,你们看,明狗修建矮墙的土不可能凭空冒出,他们一定是在墙前面又挖了壕沟,想以此阻拦我蒙古铁骑冲锋。”
素巴第顺着他所指望去,凝神观察片刻,点头道:
“确是挖了壕沟无疑。而且这沟宽少说也有一丈多,想让我们勇士的战马难以直接跃过。
明日进攻,需先派那些小部落的人填沟,然后集中弓箭压制墙后明军,再让我们部族的勇士趁机冲进去。”
硕垒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目光扫过阵地,尤其在几个看似缺口的位置停留片刻:
“明日当四面合围,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填沟需多路并进,开出数条通道,骑兵轮番冲击,但填沟之举不能停歇。待壕沟尽平,便是此军阵崩解之时。”
三人正商议着破阵之法,衮布多尔济的目光却飘向了西南方向,那里正是巴彦乌拉的方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恨声道:
“说起卢方舟,这奸贼强占我的巴彦乌拉,抢掠我部积蓄多年的牛羊牲畜!这笔血债,岂能拖延?
明日开战后,我要分出一支人马,绕过此处,直扑巴彦乌拉!先夺回我的根本再说!”
素巴第一听,立刻摆手劝阻:
“不可!衮布多尔济,明军主力近在眼前,正应集中全力,雷霆一击!
只要击溃了卢方舟,巴彦乌拉不过是囊中之物,里面的东西还能飞了不成?此时分兵,殊为不智!”
硕垒也沉声附和:
“衮布多尔济,素巴第说得有理。分兵乃兵家大忌,易被敌人所乘。明人诡计多端,焉知巴彦乌拉没有埋伏?
切勿因一时愤懑,乱了全局部署。”
“你们懂什么!”
衮布多尔济勃然变色,手中马鞭狠狠抽在自己坐骑的臀上,战马痛嘶人立,他猛力拉住缰绳,眼睛瞪得通红:
“那些牛羊,是我部族度过严冬的命根子!
卢方舟烧了我的草场,抢了我的牲畜,杀了我那么多族人!
若找不回这些牲畜,今年冬天,我的部落里不知要饿死、冻死多少老弱妇孺!
这份切肤之痛,你们没有经历,自然说得轻巧!到时候,你们肯分出自家牲畜接济我部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斩钉截铁道:“
明日这兵,我分定了!
我就派几千人,一早出发,奔袭巴彦乌拉,拿下之后立刻回师,两下夹击!左右不过半日路程,误不了大事!”
素巴第与硕垒对视一眼,看到他眼中坚决,心知再劝下去,只怕这本就脆弱的联盟未战先乱。
二人脸上露出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勉强点头。
“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便依你吧。”
商议既定,三人调转马头,在亲卫环护下返回己方大阵。
夕阳终于沉入远山,苍茫的暮色笼罩草原。
漠北联军的营地中升起无数篝火,各部派出警戒游骑,以防止明军偷袭。
篝火旁,每一张被火光映照的蒙古人脸上,都刻满了复仇的执念与悍勇的决绝。
有人默默擦拭着亲人留下的护身符,眼中闪烁着泪光。
有人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啃食着肉干,灌着皮囊里的烈酒,用粗粝的嗓音唱着草原上的战歌,歌声苍凉而激昂。
还有人紧握着武器,目光望向伊和塔拉明军阵地的方向,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长夜漫漫,星光洒在草原上,给这片即将染血的土地蒙上了一层静谧的面纱。
但谁都知道,这静谧之下,是汹涌的杀机。
无形的杀气在星空下无声弥漫,缠绕着联军的营地,也笼罩着不远处的明军阵地,预示着明日清晨,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终将在这片草原上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