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路途,在刘乐心中翻腾的激动与希望映照下,仿佛不再被那厚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完全主宰。车灯劈开的前路,虽然依旧延伸向未知,却已然有了清晰的目的地和温暖的终点。那些之前如影随形、在路边僵硬矗立或于厕所诡异窥视的白色身影,也再未出现。
“是了,”刘乐心中了然,一边驾驶,一边梳理着思绪,“我之前记忆未曾完全苏醒,精神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感知或许与现实产生了扭曲和重叠。那些离奇的遭遇,包括镜子前那个白发红瞳、满身血污的‘自己’……多半是潜意识里被封存的记忆碎片,混杂着对未知力量的困惑与恐惧,投射到了外界,形成了某种……精神层面的‘幻觉’或‘干扰’。”
想到自己居然曾被“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吓得心惊肉跳,他不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带着点自嘲的笑意。那时候的惶惑与不安,与此刻掌控力量、明晰前路的清醒相比,恍如隔世。
他并不会因此就飘飘然,以为自己是什么“重生龙傲天”,拥有轻易颠覆一切、脚踩众生的伟力。恰恰相反,随着记忆的完全恢复,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自己曾经的凄惨与无力,也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敌人的强大与残酷。异族,高阶进化者,铺天盖地的仆从军,还有那几乎无法逾越的等阶鸿沟……最重要的是,时间异能那令人绝望的未知,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无法轻易突破的牢笼里。
这一世,他拥有了先知先觉和提前复苏的力量,但这绝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相反,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行走,任何一丝大意,都可能让这来之不易的、重新触碰到的美好,再次摔得粉碎。
守护好。 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成为他此刻所有思绪的核心。
时间在专注的驾驶与纷飞的思绪中悄然流逝。东方天际的墨黑,渐渐被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稀释、渗透。深蓝色的夜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揭开,透出底下越来越亮的光明。远处的山峦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如同巨兽苏醒的脊背。
山城,近了。
熟悉的“前方出口”指示牌出现,刘乐打起十二分精神,驾车驶离高速主路,汇入匝道。通过收费站,真正踏入了这座烙印着他复杂情感的城市。
晨光中的山城刚刚苏醒。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飞速掠过——蜿蜒起伏的道路,穿梭于楼宇间的轻轨列车发出特有的轰鸣,江面上升腾着淡淡的雾气,与远处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楼群构成一幅独一无二的立体画卷。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独属于此地的、带着江水气息与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一切,都与记忆深处那个在末世血火中残破、死寂的山城截然不同。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刘乐,让他眼眶再次微微发热。他贪婪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要将这和平年代的寻常景象,深深镌刻在灵魂里。
车子驶出主城区,朝着记忆中的城乡结合部开去。道路变得狭窄了些,两旁建筑也不再是密集的高楼,多了些老旧的居民楼、自建房和小型商铺。越是靠近那个熟悉的地方,刘乐的心脏就跳得越快。
焦虑、不安、急切……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上一世,当他历尽艰辛返回这里时,面对的是空荡荡的、落满灰尘的房间,和爷爷奶奶留下的遗书。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与悔恨,即便隔了一世,此刻想起依旧让他呼吸不畅。
他害怕。
害怕推开门,再次面对那片死寂。
害怕抬起头,阳台上依旧空空如也。
害怕这重来的一切,到头来还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幻梦。
车子终于驶入了那个熟悉的老旧街道。路面有些坑洼,楼房外墙斑驳,但街道上打扫得还算干净,几棵老树伸展着枝桠。他将车小心地停在楼下——就是这里,五楼,那个他长大的地方。
熄火,拔钥匙。
刘乐坐在驾驶室里,却久久没有动弹。他不敢立刻抬头,去看那个五楼阳台。在末世挣扎求生的那些年里,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抬起头,渴望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阳台上张望,哪怕只是一眼。但每一次,梦醒时分,看到的只有空旷的、冰冷的空气,或是陌生的阳台。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掐灭。那种滋味,比任何肉体上的伤痛都更折磨人。
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指尖的轻微颤抖。终于,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和鸟鸣。微凉的空气带着晨露的气息。
刘乐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意味,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晾晒着衣物被单的阳台,直直地投向——五楼,那个熟悉的窗户和延伸出的小小阳台。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屏住了。
然后,他看到了。
阳台的栏杆边,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家居服,头发花白,身形微微佝偻,正眯着眼,用手搭着凉棚,有些费力地向楼下张望的老人。
是奶奶。
真的是奶奶!
不是幻影,不是梦境,是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奶奶!她就站在那里,虽然因为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正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孙儿的身影。
那一瞬间,所有强撑的冷静,所有复苏的力量带来的自信,所有对未来的筹谋规划,全都溃不成军。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凶猛地冲上刘乐的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他刚毅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奶奶”,喉咙却被巨大的酸楚和喜悦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用力地,拼命地,朝着五楼那个小小的阳台,那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地举起了手臂,用力地挥舞起来!
幅度很大,很用力,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急切和渴望被看到的祈求。
阳台上,正眯眼努力分辨楼下动静的奶奶,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楼下那道异常显眼的、不断挥动的手臂,还有那个虽然模糊,但身形轮廓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更加用力地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手扶着栏杆,仔细地、认真地看了过来。
瞬间的辨认。
然后——
刘乐清晰地看到,奶奶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先是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如同乌云散尽的天空,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无比纯粹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她整张脸庞,连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喜悦的光辉。
她也立刻抬起手,朝着楼下,朝着她的孙子,用力地、欢快地挥舞起来!嘴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刘乐听不清,但那口型,那激动的神态,分明就是在喊:“乐乐!是乐乐回来了!”
隔着一栋楼的高度,隔着清晨微凉的空气,祖孙俩就这样一个在楼下,一个在阳台,拼命地挥着手,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重逢的狂喜与激动。
泪水依旧在刘乐脸上奔流,但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容混合着泪水,有些狼狈,却无比真实,无比幸福。
所有的忐忑,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回来了。
他们还在。
这一世,他真的抓住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冲向那栋熟悉的老楼,一步跨上好几级台阶,朝着五楼,朝着那个有奶奶在等待的、温暖的家,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