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渊的视线本就时刻留意着殿内风吹草动,自然也捕捉到了屏风后一闪即逝的浅粉色身影。
九公主赵静婉……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与这位公主交集甚少,只知她因容貌有瑕深居简出,性情似乎也有些孤僻。
此刻她窥探瑶娘,眼神却颇为奇怪。
他下意识看向瑶娘,却见瑶娘正微微侧首,垂眸看着不知何时从她袖中探出小半个脑袋、正亲昵蹭着她指尖的琉璃小蛇,甚至还从案上点心碟中拈了极小一块糕点屑,递到那小蛇嘴边。她竟在喂蛇?!
瑶娘自然感觉到了身侧那道灼人的视线,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小蛇拢回袖中,抬眸时神色已恢复平静。
殿内气氛缓和。
乐声重新变得轻柔,宫人们穿梭着添酒布菜,大臣们也开始低声交谈,只是话题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刚刚的惊天变故。
顾长渊侧过身,借着举杯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瑶娘,方才........”
他话语未尽,但眉宇间凝聚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与冷意。
瑶娘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轻声道:“无妨,我心里有数。”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御座方向。
皇帝已恢复了威严的姿态,正与身旁的大太监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看向下方的目光深沉难测。
顾长渊见她神色镇定,心中稍安,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他必须更快地掌握更多的力量,才能更好地护她周全。
看来,当年的旧部是时候该联络了。
西南王世子赵无尘的提议,也是时候考虑了!
御座上的景德帝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抹堪称慈和的笑容。
“今日虽多有波折,但宁远侯剿匪安民有功,济安县主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皆是我朝栋梁,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屏风方向,察觉到女儿来了。
又落回顾长渊身上,语气愈发温和。
“宁远侯骁勇善战,乃朕之肱骨,至今中馈空虚,朕每每思及,常觉惋惜。恰好,朕的小九……”
来了!顾长渊心头一凛,背脊瞬间绷直。
瑶娘抚弄小蛇的手指也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御座,眸色清亮,不见慌乱。
殿内众人也竖起耳朵,心思各异。
大皇子挑眉,三皇子垂眸,赵无尘指尖捻动佛珠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景德帝:“安宁公主温柔贤淑,对你倾慕已久。今日朕便做主,将安宁赐婚于你,择吉日完婚,你可愿意?”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向顾长渊。
顾长渊心中苦涩与怒意交织。
他撩袍跪地,声音沉静。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臣曾立誓,亡妻茯苓去后,心灰意冷,此生不再续弦,唯愿守护幼子,效忠陛下,马革裹尸。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亦不愿误了公主终身。请陛下收回成命!”
“顾长渊!”景德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是在抗旨吗?茯苓已逝多年,你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公主哪里配不上你?!”
珠帘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臣不敢抗旨,亦绝非觉得公主不好。”顾长渊抬起头,目光坦然直视皇帝,“只是臣心意已决,此生不愿再娶!”
“你……糊涂!!!”景德帝脸色彻底黑了。
他确实想用公主拴住顾长渊,进一步巩固皇权与顾家的关系,也确实对顾长渊日渐高涨的声望和与瑶娘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有所忌惮。
也只有顾长渊娶了小九,他才放心把兵权交给他,如此长谨日后若为太子,他作为手握实权的太子太保,也能庇护一二。
可他没想到顾长渊如此强硬,竟然敢抗旨不遵,全然打翻了棋盘,搅乱了他的计划,偏偏他是功臣,还不能罚他!皇帝气得不轻、
“父皇!”九公主哭着从帘后冲出,狠狠瞪了顾长渊一眼,又哀怨地看向皇帝,“他既不愿,儿臣……儿臣也不愿强求!儿臣告退!”
说罢,哭着掩面跑了出去。
景德帝盯着跪在地上的顾长渊,胸口起伏,最终冷哼一声:“此事容后再议!顾长渊,你给朕好好想想!退下吧!”
“臣……遵旨。”
皇帝发落完一众罪臣,经历了赐婚被拒风波后,神情疲惫地靠在御座上。
感觉几个儿女,都不是省心的!哎,帝王叹气,深感无力。大皇子野心勃勃、行事狠辣一旦当上太子,其余几位皇子只怕没了活路;九公主又这般任性冲动,容貌有瑕,以后的婚事只怕是难了。
“你这两日,便去宫中探望、哄哄公主。你们年轻人相处两日,彼此了解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景德帝语气疲惫。
他这算是退了一步,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希望顾长渊能够识趣一点!
这已是他身为帝王,在众人面前能给出的最大台阶。
既保全了皇家颜面,也给了顾长渊转圜的余地。
他希望这位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能够识趣一点,体谅他的苦心与难处。
顾长渊心中即便有一百个不愿意,此刻也不能再当众回绝。
君王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出列,躬身应道:“臣……遵旨。”
景德帝脸色稍缓,挥了挥手让他退回。
....................
这时,景德帝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气质清冷出尘的白色身影上,脸色稍霁,换上了长辈般的关切,眼神却带着惯有的审视。
“无尘?你何时到的京城?朕记得西南王奏报,你该是半月后才到京为太后贺寿。”
这话问得随意,殿内瑶娘,顾长渊,顾长瑜,顾长琅,赵无尘心头一凛。
皇帝这是在疑心西南王世子为何提前秘密入京,又恰好与刚刚立下大功、且刚拒绝了赐婚的宁远侯同行而归?是不是意味着西南藩王与宁远侯之间,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赵无尘何等聪慧,心底悚然,立刻明白皇帝疑心病又犯了。
这是担心西南王与顾长渊有所勾结,是他这位皇伯父最深的忌讳之一。
他从容出列,行礼的姿态优雅而恭敬,不见丝毫慌乱。
“回皇伯父。侄儿确是奉父王之命,提前进京为皇祖母筹备寿礼,以尽孝心。不料途中行经邙山一带时,遭黑风寨山匪劫掠,随从护卫损失惨重,侄儿亦身陷险境。万幸,恰逢宁远侯率军剿击溃匪寇,将侄儿救出。侄儿这才随大军一同返京。此事来得突然,未及提前奏报,请皇伯父恕罪。”
景德帝听着,脸色看不出喜怒。这么巧合吗?还是........
他沉吟片刻,竟缓缓从御座上起身,步下台阶,走到了赵无尘面前。
这番举动让殿内众人屏息,冷汗连连。
只见景德帝抬手,状似亲切地拍了拍赵无尘的肩膀,力道却不轻。
与此同时,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力悄然探入赵无尘经脉之中。
赵无尘神色未变,坦然受之,体内空空荡荡,任由那股外力探查,毫无抵御,也毫无内力激荡的反应。
片刻,景德帝收回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消散了。
他脸上露出真切几分的心疼之色,叹道:“果然内力全无……苦了你了,孩子。当年那场意外……唉,是皇伯父疏忽,让你受惊了,此番又遭匪难。”
他拍了拍赵无尘另一侧肩膀,“回京就好,回京就好。在京城好生将养,缺什么只管跟朕说。”
这番作态,既是安抚,也是向众人展示他对宗亲子侄的关怀。
“谢皇伯父关怀。”赵无尘躬身谢道,态度恭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