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的话音未落,曹髦已然转身,目光越过城楼的垛口,投向了那条贯穿建业城、连通着无数坊市的中央大街。
那里,青石板路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硬的光,像被冰水浸透的铁片,踩上去似能听见自己足底与石面之间细微的、干涩的摩擦声;风从街尾卷来,带着白日里未散尽的尘土腥气与远处秦淮河畔芦苇晒干后的微苦气息,拂过耳际时,竟有针尖般的凉意刺入鬓角。
“不必了。”曹髦的声音平静而果决,打断了孙青后续所有关于防腐和仪轨的考量,“朱将军的英灵,自有其最好的归宿。但在此之前,朕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没有解释,只对身后的内侍阿福沉声吩咐:“传朕旨意,于十字街口,备青铜火盆一只,积薪其内,再将内察司所缴获之‘信物’,悉数取来。”
“信物”二字,他说得极轻,却让阿福和孙青二人齐齐变色——那声音轻得如同两片枯叶相擦,可落进耳中,却像炭火坠入深井,轰然一震。
他们都清楚,那所谓的“信物”,是何等烫手的物事:竹简边缘割手,绢帛上墨迹未干时曾渗出微腥的松烟味,布条粗粝扎人,叠在一起时,指尖能摸到墨渍凝结的微凸颗粒,仿佛攥着一捧尚未冷却的罪证余温。
半个时辰后,建业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被魏军清出了一片空地。
正中央,一只巨大的三足青铜火盆被架了起来,盆身雕刻着古朴的饕餮纹,在暮色里显得狰狞而肃穆——铜绿斑驳处泛着幽暗的哑光,指尖若抚过,能触到千年铜锈的粗粝与寒凉;三足深深嵌入青石缝隙,随晚风轻颤时,发出极低的、嗡嗡的金属余震。
盆中,干柴堆积如山,松枝与柘木交错,断口处渗出琥珀色树脂,散发出微甜又微呛的焦香;柴堆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白霜尘,是白日曝晒后夜间骤降的湿气凝成,指尖一触即碎,簌簌落下。
紧接着,数名内察司的校尉抬着几口沉重的木箱走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箱中之物尽数倾倒入火盆之上的一个巨大托盘里。
哗啦——
那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封封用竹简、绢帛、甚至布条写就的信件。
它们堆积如小山,竹简碰撞时发出钝而密的“嗒嗒”声,像雨点敲打空陶瓮;绢帛滑落时窸窣如蝶翼振翅,布条则拖曳出粗粝的“沙沙”声;整座托盘微微下陷,压得下方承托的榆木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们正是内察司数月以来,截获、搜集的所有吴地官员、士族乃至富商暗中通魏的“投名状”。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整座死寂的城市。
起初,门窗依旧紧闭,但渐渐地,有胆大的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门轴转动时“吱呀”一声,短促而干涩,像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
当他们看清那盆中之物时,整条长街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死水瞬间泛起了涟漪:有人喉头滚动,发出咕咚一声;有人指甲无意识抠进门框朽木,簌簌掉下褐色碎屑;还有人屏住呼吸,胸腔发紧,仿佛空气正被无形之手一寸寸抽走。
越来越多的人从家中走出,远远地聚拢过来,人群像潮水般慢慢涨起,却又在距离火盆十丈开外的地方戛然而止,形成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圆圈。
无人敢再上前一步,唯恐那烈焰燃起时,会引火烧身——热浪已提前舔舐前排人的面颊,汗毛蜷曲,皮肤发紧,而身后阴影里却阴冷如井,寒意顺着脊骨悄然爬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好奇与揣测的紧张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汗液蒸腾的咸腥、旧纸受潮的霉味、松脂将燃未燃的甜腻,以及某种更隐秘的、来自人心深处的铁锈般的腥气。
就在这时,一支小小的队伍自钟山方向归来,为首的正是祭拜完孙权陵寝的曹髦。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士子服,衣料在晚风中拂动,发出极轻的“飒飒”声,像初春新竹拔节;身后跟着面色复杂的玉蝉娘,以及那位刚刚在陵前背对天子的吴老祭酒。
吴老祭酒一眼便看到了街心那只不祥的火盆,以及盆上堆积如山的密信。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煞白,干瘦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袖口磨得发亮的锦缎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微不可察的血丝;他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只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胸腔里冲撞,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拦在曹髦身前,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悲愤与质问:“陛下!您刚刚祭拜先帝,言犹在耳,此刻便要于这建业街头,行焚书坑儒之举,借此血腥立威,清洗我江东士人吗?”
他的质问声嘶力竭,像一柄重锤,敲在了在场所有吴人百姓的心上——声波撞上两侧高墙,嗡嗡回荡,震得屋檐垂下的蛛网微微震颤,几粒浮尘簌簌飘落。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衣料摩擦的窸窣、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孩童被母亲死死捂住嘴时发出的闷哼……所有声响都低得近乎无声,却比惊叫更令人心悸。
曹髦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祭酒,摇了摇头。
随即,他走到火盆前,伸手从那信件堆的顶端,拿起了一封。
那是一卷用细麻绳捆扎的竹简。
他解开麻绳,缓缓展开竹简,竟当众朗声读了起来。
“……绩以孤军守危城,实乃螳臂当车。今魏主天命所归,兵锋已至,将军何不顺天应人,为麾下数万将士、满城百姓谋一活路?若能开城迎驾,不失封侯之赏,亦全忠义之名……”
这竟是丹阳郡某县令,在魏军围城之时,写给朱绩的劝降密信!
曹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字字如磬,落地有声,余音在街巷间反复折返,竟与远处秦淮河上渔舟归岸时桨橹划水的“欸乃”声隐隐相和。
随着他的念诵,人群中,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身旁的人死死架住——他额角沁出豆大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锦袍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水痕;牙关咬得太紧,下颌骨突兀地绷起,发出细微的“咯咯”轻响。
全场死寂,只剩下曹髦平稳的语调和火把燃烧时“噼啪”的爆响——火星迸溅,灼热气流裹挟着松脂燃烧的微甜与纸张即将碳化的焦糊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睫微颤。
读罢,曹髦将那卷竹简举起,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最后落在那位几乎昏厥的县令身上。
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手腕一翻,将那卷记录着“通敌”铁证的竹简,轻轻地、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脚下的火盆之中。
“此信,朕今日才见。”
他平静地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呼——
干柴遇火,橘红色的火舌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竹简。
那一行行字迹在烈焰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盘旋而上——烟气滚烫,带着灼人的热浪扑向人脸,却又在半空骤然变冷,凝成细灰,簌簌飘落,沾在睫毛上,微痒,微烫,继而转凉。
人群中,伪装成普通百姓的刺客首领“断笔”,那只曾自毁食指的右手,已经死死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刀鞘冰凉坚硬,皮革包裹的铜箍硌着掌心,指腹能摸到上面经年摩挲出的光滑凹痕;他掌心全是汗,黏腻而冰冷,汗珠顺着小臂滑入袖口,留下一道湿冷的痕迹。
他身侧,几名同伴的眼神也变得锐利如刀,只待他一声令下。
然而,曹髦的动作没有停。
他拿起第二封信,看也不看,直接投入火中。
“此人,朕不知。”
第三封。
“此事,朕不究。”
第四封。
“此心,朕不疑。”
一封又一封,竹简、绢帛、布条……那些足以让上百个家族人头落地、让整个江东官场血流成河的罪证,就这样被他一封封地付之一炬。
他每烧一封,便说一句,声音始终平静,却字字如洪钟大吕,震得人心头发颤——那声音并不震耳,却仿佛直接撞在胸骨上,引起一阵沉闷的共振,连脚下青石都似在微微发烫。
火光冲天,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周围无数张由惊恐、到错愕、再到茫然、最终化为震撼的脸——火光在瞳孔里跳跃,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小火苗;热浪烘烤着前额,汗水沿着鬓角滑下,却无人抬手去擦。
终于,托盘上只剩下最后一封信。
那是一叠用上好信笺写就的往来书信,正是玉蝉娘与宫中女官李婉的密札。
曹髦拿起那叠信,甚至没有解开系着的丝带,目光只是在上面停留了一瞬,便转身,将其同样掷入了熊熊烈焰。
火焰猛地一窜,吞噬了最后的秘密——信笺边缘卷曲、发黑,墨迹在高温中晕染、流淌,像一道道黑色泪痕;丝带在火中蜷缩、熔断,发出极轻的“嗤”一声,随即化为灰白细末。
灰烬混着热浪盘旋升空,在建业城的上空飘舞——灰烬轻如蝶翼,却带着灼人的余温,拂过人脸时,像无数细小的、滚烫的吻。
说来也奇,恰有一片最大的灰烬,被风卷着,悠悠地飘向了钟山的方向,穿过重重松林,最终,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孙权陵寝那巨大的墓碑之上,恰好覆盖住了碑文上“功臣”二字的某一笔画。
就在此时,人群前排,那个曾在魏军入城时第一个挂起锦灯的小童周童,忽然从他母亲的怀里钻了出来,他指着那漫天飞舞的灰烬,用清脆的童音大声喊道:“娘!你看!灰里有字!”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无数灰烬在火光的映照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投下巨大的、不断变幻的影子——灰影边缘模糊,却因火光跃动而明暗流转,像活物般呼吸起伏;某一瞬间,那交织的灰影,竟奇迹般地构成了一个轮廓——那是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字!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奇景惊得呆住了:有人忘了眨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落下;有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还有人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那飘落的灰字,指尖只触到一缕温热的风。
吴老祭酒怔怔地看着那天空中的灰影,又看着火盆前那个孤直如碑的年轻帝王,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泪水滚烫,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在胸前衣襟上,洇开两朵深色的花。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对着曹髦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额头叩在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震得地面浮尘微扬。
一个,两个,三个……长街之上,黑压压的人群如被割倒的麦浪,一片片地跪了下去。
再无恐惧,再无抗拒,唯有发自肺腑的臣服与敬畏——膝盖压进青石缝隙,凉意刺骨;额头贴地,闻到泥土与陈年血渍混合的微腥;而胸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轰然解冻,温热地奔涌着,撞得肋骨生疼。
高高的屋檐阴影里,内察司的密探“风铃”看到这一幕,又瞥见不远处“断笔”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正一寸寸地、不可抑制地松开——指节松弛,汗珠从指尖滴落,在瓦片上砸出微不可闻的“嗒”一声。
他将一枚铜哨送到唇边,轻轻一吹。
“啾——”
一声极轻、极清越的哨音响起,宛如林间夜莺的啼叫,瞬间融入了周遭的哭声与风声之中,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哨音清冽,尾音微颤,像一滴露水坠入静潭,涟漪未起,已消于无形。
人群里,数名不起眼的汉子听到哨音,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悄无声息地后退,很快便消失在散去的人潮里——脚步落地极轻,鞋底碾过碎石,发出细沙般的“簌簌”声,转瞬即被更大的声浪吞没。
唯有“断笔”还留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曹髦的背影,忽然用尽全身力气,高声问道:“陛下焚信,是以德服人!可人心叵测,陛下又何以笃信,我等江南之人,日后绝不复反?!”
这一问,喊出了所有人心底最后的疑虑——声音撕裂,带着破音的沙哑,像绷紧的弓弦骤然崩断。
曹髦缓缓转身,火光在他的眼眸深处跳跃,亮如星辰——那光芒不是反射,而是自内而生,灼灼不熄,映得瞳孔边缘泛起一圈金红的光晕。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烈焰,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视线所及之处,有人本能地垂首,脖颈后汗毛竖起,皮肤泛起细小的栗粒。
“因朕信朱绩,”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便信他以性命所护的这座城,和他所护的这些人。”
话音落,满城寂然——连风也停了,连灰烬也悬停半空,仿佛天地屏息,只为记住这句话。
当夜,建业城楼之上,灯火通明。
曹髦没有入住那座象征权力的吴王宫,而是选择在这座见证了血与火的城楼上过夜。
他甚至没有让人设下帷帐,只在垛口旁设一几一榻,仿佛要以这天地为庐,星月为伴,与这座刚刚臣服的城市共度第一个夜晚。
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他宽大的袍袖,也吹动着他身后那杆迎风招展的“魏”字大旗——风声呜咽,旗面猎猎作响,如战鼓低鸣;水汽沁凉,沾湿衣袖,留下微润的凉意。
远处,通往城楼的石阶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道素白的身影,捧着一盏茶,正缓缓行来。
茶香混着夜风,飘散开来——是新焙的顾渚紫笋,清冽微苦,尾韵回甘,暖雾氤氲,在冷夜里凝成一道纤细的白线。
是玉蝉娘。
她走到曹髦身后数步之遥,停下脚步,盈盈拜倒,将茶盏举过头顶,声音在夜风中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去。
“陛下,妾……有一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