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禅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被触及痛处的愠怒：“哼！若非你在刘正风金盆洗手大典上，假仁假义，出面搅局，南岳衡山，如今早已是我囊中之物！这，便是最大的‘意外’！”
岳不群闻言，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笑容，那笑容中有嘲讽，有怜悯，更有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
“左师兄，你当真以为，那仅仅是我岳不群一人之功吗？”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不过是适逢其会，顺势而为罢了。即便当日我没有出现在衡山城，没有插手刘正风之事……你以为，你的计划就能顺利进行？我敢断言，一样会有其他的‘意外’发生，或许是天门道长突然变得强硬，或许是恒山三定恰好路过，又或许是……其他你意想不到的人和事，跳出来搅局。你，信是不信？”
左冷禅瞳孔微微一缩，狐疑之色更重。他并非没有遇到过计划受挫的情况，只是以往大多归咎于对手的狡猾或偶然因素。此刻被岳不群如此直白地点出，并且断言“必然有意外”，他心中那根关于“幕后黑手”的弦，被轻轻拨动了。
“你的意思是……”左冷禅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确定，“有人在暗中……操控江湖局势？”
岳不群看着他眼神的变化，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铺垫。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你终于想到这一层”的感慨：“看来……左师兄也并非完全是鼠目寸光之辈。”
这句再次出现的“鼠目寸光”，此刻听在左冷禅耳中，却少了几分侮辱，多了几分警醒。他按捺住性子，没有发作，只是冷冷道：“继续说！”
岳不群整理了一下思绪，神色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然：“左师兄，以下岳某所言，全是我个人根据诸多蛛丝马迹，串联推测而来，毫无真凭实据。你听完之后，若觉荒谬，要杀要剐，今日我这个手下败将，悉听尊便。”
他顿了顿，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勇气，然后才一字一句，揭开那笼罩在历史迷雾上的残酷一角：
“纵观当今江湖武林，执牛耳者，无疑是以少林、武当为尊。这两大泰山北斗，源远流长，底蕴深不可测。然而，左师兄可曾想过，在我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江湖势力随之洗牌，除了我华山派承袭前朝道统之外，嵩山派、泰山派、北岳恒山、南岳衡山，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如同雨后春笋般崛起，以此形成了如今的‘五岳剑派’？”
左冷禅目光闪烁，这段历史他自然知晓，但从未深思其背后的关联。
岳不群继续道：“五岳剑派形成之后没多久，江湖上便悄然流传起一个谣言——或者说，是一个诱人的前景：五岳剑派若能合并，便可集五岳之灵秀，汇百家之剑理，足以与少林、武当鼎足而立，三分江湖！”
“起初，这个谣言虚无缥缈，信者寥寥。各派初创，忙于稳固根基，谁也不会当真。但是，”岳不群的语气陡然变得深沉，“随着嵩山、泰山、衡山以及我华山的第一代掌门相继仙逝，第二代、第三代掌门接位之后，这个原本可笑的‘谣言’，却仿佛拥有了魔力，开始逐渐转变为实际行动！”
“除了北岳恒山的出家人，心性淡泊，对此宏图霸业不太感兴趣之外，泰山、嵩山、南岳衡山，乃至我华山……几乎每一代掌门，在其任内，都或明或暗地，生出了将五岳剑派合并的野心！都渴望完成那‘三足鼎立’的伟业，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江湖历史的丰碑之上！”
左冷禅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波澜骤起。他自己便是这“代代相传”的野心之一，但从未从如此宏观的、历史的角度去审视过这个问题。
岳不群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然而，左师兄，你想想，这数百年来，野心家辈出，英才亦不少见，为何……为何这五岳合并之举，却从未有一次，真正成功过？每一次，当合并之事似乎稍有眉目，露出曙光之时，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或是内部突然爆发难以调和的矛盾，如同我华山之‘剑气之争’；或是关键人物离奇身亡；或是外部势力强势干预……总之，功败垂成，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冥冥之中，扼杀着每一次五岳统一的可能！”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左冷禅，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深意：
“左师兄，你难道不觉得……这巧合，太多了一点吗？”
岳不群那番关于“代代野心，代代意外”的论述，如同在左冷禅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他原本坚如冰岩的信念，此刻竟隐隐出现了一丝动摇的裂痕。他并非愚钝之辈，只是以往身处局中，一心只想着如何扫清障碍，达成目标，却从未跳出这纷争的漩涡，从如此宏阔而诡异的历史脉络中去审视自身的霸业。
听到岳不群最后的反问，左冷禅那双冰封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寒光在缝隙中流转，仿佛在飞速地梳理着记忆中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与巧合。他沉吟着，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逐渐清晰的惊疑：
“你说的巧合是……？”
岳不群见他已然入巷，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卖关子，直接抛出了第一个，也是他最痛心疾首的例证：
“二十多年前，我华山派正值鼎盛之期，门内高手如云，英才辈出。‘华山七剑’之名威震江湖，其余四岳联手，亦难撄我华山锋芒！那时，正是我华山派百年不遇、一统五岳剑派的最佳时机！”他的声音因激动和遗憾而微微颤抖，仿佛又看到了那场导致华山衰落的惊天变故。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岳不群的语气变得无比沉痛，“我华山派两位前辈，岳肃与蔡子峰，于福建莆田少林寺做客时，‘机缘巧合’地得以一窥武林至高秘典——《葵花宝典》！”
“二人回山之后，因各自所记内容颇有出入，理解更是南辕北辙，竟由此引发了理念之争！一方主张‘剑术为上’，认为剑法精妙至高无上；一方坚持‘气功为要’，认为内力深厚方能无往不利。这争论起初还限于理念探讨，但愈演愈烈，最终……最终演变成了席卷整个华山的‘剑气之争’！”
岳不群闭上眼，脸上肌肉抽搐，仿佛不忍回忆那同门相残、血染华山的惨状。“剑宗与气宗，势同水火，最终在玉女峰一场大火并，双方精英死伤殆尽！我华山派数代积累的雄厚根基，几乎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人才断层，元气大伤，至今……至今未能恢复旧观！那统一五岳的绝佳时机，自然也随着这场内耗，烟消云散，化为泡影！”
左冷禅静静地听着，面色凝重。华山剑气之争的惨烈，他自然知晓，但此刻将其放在“五岳统一屡遭意外”这个宏大而诡异的背景下重新审视，那场看似源于理念不合的内斗，顿时蒙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影。
岳不群话音刚落，左冷禅便接口道，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仿佛在印证岳不群的推测：
“十多年前，我于嵩山峻极峰，广发英雄帖，召开五岳合并大会。那时我寒冰真气初成，已达八品下之境，力压群雄，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在你华山未曾全力反对的情况下，已初步达成合并意向，只待细节敲定，五岳剑派便可名义上一统！”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回忆着那功败垂成的一刻：“可偏偏就在大会最关键之时，那魔教教主任我行，竟如同未卜先知一般，率领大批魔教高手，悍然杀上峻极峰！他口口声声说要领教我的寒冰真气，实则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打断了合并进程！那一战，虽未让嵩山伤筋动骨，但五岳合并之事，经此一扰，人心涣散，各怀鬼胎，最终只得了个流于表面的‘盟主’虚名，实质性合并，就此搁浅，再无寸进！”
说到这里，左冷禅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懑。以往他只觉是魔教猖獗，时机不佳，如今想来，任我行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岳不群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即又抛出了年代更为久远的例证，这些秘辛，若非他身为华山掌门，博览派内古籍秘录，也未必知晓：
“这还仅仅是你我亲身经历，或年代较近的‘意外’。”他缓缓道，声音如同在揭开尘封的历史，“再往前推，约在百年前，泰山派曾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掌门，道号‘玉磬子’。此人天纵奇才，将泰山剑法推陈出新，更兼内力深厚，当时五岳之中，无人能出其右。他雄心勃勃，已暗中制定了一统五岳的详尽计划，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付诸行动。”
“然而，”岳不群话锋一转，带着命运的嘲弄，“就在他计划即将实施的前夕，一场早已约定、看似寻常的武林切磋，却成了他的催命符。他与北少林的一位高僧，苦慧禅师，相约于泰山日观峰论武。二人皆是当世顶尖高手，那一战打得惊天动地，最终竟在比拼内力时，双双力竭！玉磬子掌门回到泰山后，便因内力耗尽，油尽灯枯而亡。那位苦慧禅师，亦因此战圆寂少林。”
岳不群叹了口气：“此事在当时，被传为武林佳话，赞颂两位高人武功卓绝，为武殉道。泰山派痛失擎天之柱，一统大计自然无从谈起。而少林寺，则失去了一位有望继承方丈之位的高僧……看似两败俱伤，谁又能说，这背后没有那只无形之手的推动呢？”
左冷禅眼神闪烁，玉磬子与苦慧禅师同归于尽的故事，他也曾在古籍中见过零星记载，当时只觉惋惜，如今听岳不群这般联系，顿觉毛骨悚然。
不待岳不群继续，左冷禅仿佛被激发了记忆，沉声接上了另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更关乎他嵩山派自身：
“约一百五十年前，我嵩山派第三代掌门，‘千丈松’史登龙，武功盖世，雄才大略，其声威之盛，犹在今日你我之上。他广结善缘，与少林、武当、峨眉等派关系密切。当时魔教势大，为祸武林，史登龙掌门便联合了少林达摩院首座、武当一位隐世长老以及峨眉派当时的掌门，约定时日，欲一同前往黑木崖，围剿魔教核心高手，若能成功，其声望必将达到顶峰，届时振臂一呼，推动五岳合并，易如反掌！”
左冷禅的声音带着一丝历史的沉重与寒意：“然而，就在他们前往黑木崖的途中，竟意外遭遇了魔教的伏击！那伏击地点选择得极其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仿佛对方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全部计划！一场血战，史登龙掌门与峨眉掌门当场力战身亡，壮烈殉道！唯有少林与武当的那两位高手，凭借更深厚的修为，以重伤为代价，侥幸逃脱。”
他抬起头，看向岳不群，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被记载于嵩山派秘录之中，引为奇耻大辱，亦是我嵩山派历史上的一大转折点。经此一役，嵩山派元气大伤，沉寂数十年，而那围剿魔教、进而一统五岳的宏图，自然也随之付诸东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些跨越百年、分属不同门派，却惊人相似的“意外”串联起来，一幅隐藏在历史迷雾下的恐怖图景，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每当五岳剑派出现真正一统的契机时，总会有各种“恰到好处”的意外发生，以内部纷争、外力干扰、核心人物陨落等方式，将这股统一的势头无情扼杀！
山崖巅，寒风呼啸，却比不过这由历史尸骸堆砌出的真相，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冰冷。
左冷禅沉默了。他原本以为的霸业征途，此刻看来，竟仿佛是一场早已被设定好结局、充满了无形阻碍的困兽之斗。那只隐藏在江湖阴影下的无形巨手，似乎一直都在冷冷地注视着五岳，操控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