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深处,五老峰下。
一座破败的道观,被常年的烟火熏得内外漆黑,方圆百步之内,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刺鼻气味。
这气味混杂着硫磺、硝石、以及各种草木丹砂烧灼后的怪味,寻常的飞鸟走兽都绕着此地而行。
道观的院子里,更是狼藉一片,破碎的瓦罐、炸裂的陶釜、颜色诡异的药渣,随处可见。
一个头发乱如鸟窝,身穿一件满是破洞和烧痕的灰色道袍的青年,正蹲在一尊四分五裂的巨大丹炉前,唉声叹气。
他就是石天工。
此刻,他正心疼地抚摸着丹炉的碎片,嘴里念念有词:“火候又过了……又过了……明明只差一点,那汞铅就能与硫金合二为一,为何总是炸炉?”
他不懂什么叫化学,但他毕生都痴迷于不同材料转化的玄妙。
他坚信,世间万物都由几种最基本的元精构成,只要找到了正确的法门,就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他散尽家财,从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了一个被乡邻视为妖人,被官府多次驱逐的疯道士。
他炼丹,不是为了长生,而是为了探索物质变化的奥秘。
通过无数次失败,他竟也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蒸馏、萃取、酸碱中和等许多原始的化学技巧。
对他来说,每一次炸炉,都不是失败,而是离大道又近了一步。
就在他为自己的丹炉残骸默哀时,道观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吱呀一声,阳光照了进来。
石天工不耐烦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只见一行十数人,正静静地站在门口。
为首一人,身着纯黑色的飞鱼服,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腰间左右各别着一把绣春刀和一把千里铳,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在他身后,是十余名同样装束的锦衣卫,他们如同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队列整齐,气息沉凝,与这片混乱的院子格格不入。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院中的怪味。
石天工眉头一皱,又是九江府的差役?真是阴魂不散!
上个月才把自己从城郊赶到这深山老林里,现在又追来了?
“滚滚滚!”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本道爷丹药还没炼成,你们就算是把我抓进大牢,也休想我给你们炼一粒金子!”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小球,作势欲扔。
“别过来啊!这可是我新炼的九天雷火弹和辟邪神臭丸,沾上一点,保管你们三天吃不下饭!”
然而,为首那人,雷鹰,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
他甚至没有看石天工一眼,只是平静地迈步,走进了院子。
他身后的锦衣卫也随之鱼贯而入,动作整齐划一。
雷鹰的靴子,踩在一块破碎的瓦罐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他走到院子中央,在一张还算完整的石桌前停下。
石天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心里也有些发毛。
这伙人,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色厉内荏的官差,完全不一样。
雷鹰没有废话。
他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了两个用蜡封口的厚壁琉璃管,轻轻地放在了石桌上。
阳光穿透玻璃,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一管,是深邃粘稠的黑色液体,在管中缓慢地流动。
另一管,是一块柔软的、黄褐色的胶状物。
石天工的目光,瞬间被这两个琉璃管吸引了。
作为一名狂热的物质爱好者,他立刻就辨认出,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材!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忘了眼前的危险,忘了自己妖人的身份,像个孩子见到了新奇的玩具。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管黑色的液体,拔开蜡封,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浓烈但并不单纯是臭味的气息冲入鼻腔,他分辨出了其中类似沥青的味道,但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成分,是他无法言喻的。
他又伸手,捏了捏那块生橡胶,感受着它在指尖奇妙的形变与回弹。
“这……这是何物?”他抬起头,眼中露出好奇。
雷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递了过去。
石天工疑惑地接过,展开,纸上,是两行字。
第一行:“将此黑水,化为火、光、膏、石。”
第二行:“使此软胶,坚韧、耐热、不粘。”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两个直指物质本质的命题。
这两行字,入石天工的脑中,他思索一阵,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不就是他一直追求的,将一种母材分化提炼,展现其不同德性的至高法门嘛!
使软胶,坚韧、耐热、不粘。
这是改变物质的本性,这已经超越了他所理解的炼丹,这,这更像是造物!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他像一个迷途的旅人,在黑暗中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
“谁!是谁写的!”
他一把抓住雷鹰的手臂追问:“写下这个的人是谁!他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雷鹰的手臂,坚硬如铁,他任由石天工抓着,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他只是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
“陛下。”
石天工的动作,僵住了。
陛下……当今天子?
陛下竟然也懂这些!没想到陛下竟然跟他是同道中人!
一瞬间,所有的抵触和防备都消失了。
“走!快走!”石天工反倒比雷鹰还急,他松开手,转身就冲向自己那堆破烂,“我要去见陛下!立刻!马上!”
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他那些瓶瓶罐罐的宝贝。
这里有一罐冒着黄烟的绿水,那里有一瓶散发着臭鸡蛋味的臭矾液,还有一包他自己都不知道加热后会发生什么的神秘粉末。
雷鹰看着这些明显不太安全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看兴高采烈的石天工,这…这个资产能完好的带回去吗?
他的任务,是回收资产。
可这资产,附带了一大堆极不稳定的高风险附件。
他沉默了片刻,对着身后的手下下令。
“小心……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