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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当袁本初许以四十万石粮草共抗曹孟德时,吕奉先慨然应允。
毕竟曹阿瞒乃其杀父仇人。
义父亦是父。
况且他从边地匹夫得封温侯,至今日牧守并州,全赖董仲颖提携。
董卓之仇,不可不报。
此言皆为吕奉先亲口所述。
刘玄德何等明睿,自然洞若观火。
(
吕布率两万精锐离开并州边境时,或许再难重返故土。
袁氏家主设下圈套。
更确切地说,是袁本初与并州世家联手编织的陷阱。
玄德公洞若观火,这些年吕奉先在并州的作为尽收眼底。
典型的赳赳武夫做派,信奉强者为尊。
对当初扶持他坐上州牧之位的豪强大族,非但没有投桃报李,反而仗着兵锋锐利,强令各族配合征粮,推行所谓新政。
在玄德看来,奉先显然效仿曹孟德重用寒门之法,企图压制世家势力。
可惜只得其形,未得其髓。
缺乏新的利益联结与分配格局,世家大族岂会俯首听命?
须知单凭武力终究难成气候。
而这个并州武人眼中,唯有握刀之手方为有用之物。数十年与胡人周旋的生存之道告诉他:武力即是生存。
于是他将利益尽数分予掌兵豪强,妄图以战慑人。
并州世族对这个莽夫彻底失望,对明显压制世家的曹氏亦不抱期望。当此时局,唯袁本初尚能代表世家利益。
此番幽并冀联军与青徐曹军对决,实乃世家集团与新兴寒门势力的角力。
在彻底败亡前,北方世族定要押注袁氏一搏。并州世家骗出吕布而非袭取冀州,正是集体意志的体现。
不知可曾有人谏言奉先勿信谗言?
而今两万铁骑陈兵平原,足证无人劝阻,或劝阻无效。
此等人物,不知该叹其悲或咎其亡。
玄德从吕布身上,亦照见自身困境。
若依本心,他本欲休兵养民,暂避曹军锋芒。然正如奉先被诱至黄河之滨,他这位幽州刺史同样被迫率军南下。
名义上统御八万幽州将士,此番出征青州就调遣六万之众。
实则非其本意——乃是幽州世族裹挟五万余杂军,挟持其八千精锐逼战曹营。
幽州民意如潮水般推着他前来,身不由己。
这里没有高门大族的清贵雅望,只有刀光与血火淬炼的豪强。边塞的风雪裹挟着胡骑的嘶吼,早将经书典籍吹散在烽烟里。公孙氏满门朱绂已是异数,田、简、毛、鲜于诸姓,连同涿郡刘氏,谁家案头不曾横过环首刀?莫说两千石,乱世里能守得住祖坟便算豪杰。
当年刘虞活着时,乌桓人的马鞭都规规矩矩卷在鞍侧。汉室宗亲的紫绶压得住骄兵悍将,大司马的印信能让渔阳到辽东的豪强共啖一锅腥膻。可如今呢?踏顿们的马蹄正刨开秋收的麦田,普富卢的弯刀专挑妇孺的衣襟下摆——恩威?死了的恩威不如一束喂马的干草。
八万带甲儿郎,五万跟着袁绍的令旗南下。剩下两万在北境骂娘,他们的妻小昨夜刚被掳走三户。可饥肠辘辘的拳头抵不过满堂鼓噪,刘备捏着刺史印的手在袖中发抖。蓟城残垣上的鸦群看得分明:那五万人眼里烧着的不是忠义,是易水对岸曹操军仓里的粟米。
并州边塞的狼烟与幽州同个味道。活不下去的,从来都敢把性命别在裤腰带上换一碗黍粥。
吕布起初欣赏刘备,以为彼此志趣相投,
未料此人竟如此特立独行。
此刻吕布正欲挥师渡河,与曹操决一死战。
刘备见其锐气难当,也不便阻拦,
心中暗忖正好借此窥探曹军虚实。
传闻中的琅琊炮威能惊人,号称一日破城;
三年前陈渡所用的猛火油之威,至今仍在他梦中萦绕。
曹营究竟还藏有何等利器?
刘备决意按兵不动,
静待麾下豪族主动请战。
此举既不必承担败责,
又可稳坐幽州刺史之位。
只要官印在手,
他就能逐步收服这些地方势力。
吕布率两万精兵压境,
最终择四千精锐乘袁绍所赠战船,
浩浩荡荡向黄河对岸进发。
东岸处,
王修与戏志才衣袍翻飞,
凝望河西战船眉宇深锁。
敌军竟要此刻强渡?
戏志才百思不解,
战局初启袁绍尚在豫州,
幽并联军何故如此急切?
王修遥指黄河上游:
臧平原,上游可有军报?
会否敌军已暗渡?
身旁臧霸抱拳道:
巡骑未现异常,
纵有敌情,烽燧必警。
沿岸三百里烽火台星罗棋布,
西岸动向尽在掌握。
戏志才仍觉蹊跷,
他早设想过无数预案,
敌军渡河正是重中之重。
昔年陈渡奇袭孟津之策犹在眼前,
而今吕布等将皆被陈渡告诫:
此皆万人敌,切莫轻撼。
若让这些虎将登陆成功,
只消率陷阵营牵制琅琊炮火,
大军渡河便成定局。
届时城外驻军恐需退守双子城——
陈渡严令:
死守双子,绝不可出。
王修凝视黄河北岸的二十余艘战船,沉声道:这些船只会不会是敌人设下的诱饵?意在试探我军防御火力?
他实在不解敌军为何选择此时强渡黄河。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有利,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不多时,二十余艘宽大的渡船缓缓驶离西岸。然而船队出发不久,河面突然升起诡异薄雾,且愈渐浓重。戏志才脸色骤变:难道敌军早在开船前就预知会起雾?
王修闻言心头一紧。若真如此,莫非敌军中有通晓天象的高人?这等奇人他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就连陈渡也不具备如此能耐。
雾气越发浓重,北岸船队渐渐隐没在朦胧之中。半个时辰过去,本该抵达对岸的船队却迟迟不见踪影。
莫非是效仿草船借箭之计?戏志才忧心忡忡。这个典故他听陈渡讲述过。
无妨。王修转向臧霸,臧将军,你来指挥吧。
臧霸见二人不越权干涉,满意颔首道:两位军师初来可能不知,这季节的黄河每到黄昏必有数日大雾,借雾渡河算不得稀奇。至于草船借箭......
他冷笑一声:末将倒要让他们尝尝火攻的厉害。传令!琅琊炮准备!
随着令下,配重投石机的臂杆被重重压下。金属投筐装载着数百斤巨石,浸透猛火油的麻布熊熊燃烧,在风中猎猎作响。
突然,两百步外的浓雾中,分散开来的敌船全速突现!
臧霸怒喝。
配重筐轰然下坠,投臂瞬间弹起。数十个火球拖着滚滚黑烟,在空中划出整齐的抛物线,向河心飞射而去。
臧霸、王修、戏志才并肩立于河岸,紧盯河面上分散的敌船。天空中,火球呼啸着破空而去。
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中,巨大火球或坠入船中,或落入水面。激起的浪涛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河面顿时沸腾起来。
火球呼啸而出后,装满猛火油的陶罐接连砸向河面上的敌船。烈焰腾空,水雾与火光交织出 ** 的光影。仅首轮轰击,就有三艘战船被当场命中。
河面顿时哀嚎四起,不是被重物砸中,就是沾染了燃烧的猛火油。臧霸眯眼望向那几艘连中数枚火球的船只——三艘船身立刻严重侧倾,很快失去动力,挣扎着想要调头返航。可惜转向未及完成,便已缓缓沉入浊浪。
浓雾中满是扑通跳水的人影,偶有幸存者被友船捞起,更多人在湍流中绝望挣扎。北卒素来不谙水性,落水者十不存一。
再放!臧霸挥动令旗。此时十余艘运兵船距东岸尚余百五十步。第二轮火球与油罐划破长空,四艘战船再遭重创。但这批船只受损较轻,虽船体倾斜仍顽强前行。
投石机精度终究有限:配重误差、石料不均都影响射程。照敌船速度,必有过半能强行登陆。臧霸对此早有预料——琅琊炮本就更擅攻坚而非阻敌。
换装石弹两轮,随后将炮车移至中军!臧霸喝令道。待两轮石弹打完,敌船必已抵岸。经过稷下学子改良的包铁车轮,使这些重型器械机动性大增。
孙观率五百铁浮屠据东口,陌刀列阵!
孙康领两千步卒护其两翼!
吴敦带五百铁浮屠守西口!
尹礼统两千步卒协防!
余下五百铁浮屠随我镇守中军!
军令如铁,各将率部疾驰布防。河风裹挟着焦糊味,两岸战云愈浓。
铁浮屠,形如佛塔,层层叠叠的甲片从顶至底紧密相连,整套铠甲由三千六百余块精钢打造的甲片组成,以牛皮为衬,牛筋为线,编织得天衣无缝。
除了双眼,全身无一处不被铁甲覆盖,说是武装到牙齿,绝不为过。
其防护之强,远超臧霸等人从前穿戴的两档铁铠与袖筒铁铠等汉朝制式铠甲。
如此精良的战甲,哪怕只给琅琊五虎每人一套,也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
而如今,他们竟拥有整整三千套这样的铁浮屠。
校尉臧艾何在?臧霸凝视着缓缓逼近的十艘敌船,沉声发令。
末将在!臧霸之子臧艾大步上前,抱拳应命。
你持我虎符,率一千五百铁浮屠留守中军,列阵待命,作为奇兵,听我调遣!
臧霸郑重地将虎符交予臧艾。
臧艾肃然领命。
琅琊军在青州军中地位特殊。
其他曹操嫡系部队若无军功,即便是夏侯渊、夏侯惇之子,也难直接担任司马、校尉等要职。
统兵作战的本领无法世袭,若让庸才执掌兵权,对稳固政权而言,往往意味着灭顶之灾。
但曹操对这支降军格外宽容,允许臧霸等人自行任命军中要职,从不干预。
于是臧霸等将领顺理成章地提拔子嗣亲信担任要职,为日后继承军权铺路。
琅琊军迅速调动,在黄河东岸严阵以待。
又是两轮投石轰击,命中四船,击沉两艘。
随后,琅琊军的投石机停止攻击,开始后撤。
此时,四艘悬挂字旗的运兵船已快速靠岸。
每船约载二百精锐,铠甲鲜明。
臧霸目光锁定为首战船。
船头立着一名威风凛凛的将领:头戴赤黑铁盔,身着重甲,背负大戟,手握长刀,正沉着指挥士兵持盾推进。
这支字旗部队人人披挂两裆铁铠。
其中少数精锐更是身着筒袖铁铠。
显然这是敌军最精锐的部队。
臧霸曾为一方诸侯,深知装备铁甲的精兵意味着什么。
当年他麾下四万琅琊军,两档铁铠与筒袖铠加起来,也不过四百余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