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道在黎明前的浓黑里延伸，像一条沉入墨海的僵硬带子。刘老板紧握着冷链保鲜车冰凉的方向盘，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
副驾上，郭律师裹紧了西装外套，眼睛盯着仪表盘上跳动的绿色温度数字——恒定的2c。车厢内满载的不仅是石湾村凌晨采摘的菌菇，更是整个村子沉甸甸的期盼。
车灯劈开凝滞的黑暗，引擎的嗡鸣是这沉寂天地间唯一的脉动。郭律师瞥了一眼后视镜，冷藏厢庞大的轮廓在微弱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堡垒，里面封存着来自茶菌棚的鲜活奇迹。
“老赵那几棚新下的菌棒，这次出的菇，品相尤其好，”刘老板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掩不住兴奋，“郭老板见了，准保又得加单！”
当精选生鲜那熟悉的绿色招牌终于在熹微的晨光中浮现时，城市尚未完全苏醒。门店前空旷的停车位上，一个裹着厚羽绒服的身影正搓着手来回踱步，脚下散落着几个新鲜的烟蒂，正是早早等候在此的郭启明。
冷藏车庞大的车身带着一路风尘与寒气，稳稳地停在他面前。郭启明立刻迎了上去，脸上是热切的笑容，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刘老板！郭律师！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这路上辛苦了！”
郭启明的声音洪亮，带着城市人特有的利落，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拉开沉重的驾驶室车门，目光却早已越过两人，焦灼地投向后面那个密封的庞然大物，“这次带了多少货来？听说品种比上回还多？”
刘老板跳下车，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指着冷藏厢，语气里满是笃定与自豪：“郭老板放心！满满一车！平菇、茶树菇、金针菇、竹荪、木耳……我们带着人进着最好的采！数量嘛，”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郭启明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才咧嘴笑道，“比前几次要多点！棚里已经在加多菌棒了！只要老天爷肯赏这温湿气，往后啊，只多不少！”
郭启明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用力一拍大腿：“好！太好了！刘老板，你们石湾村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他立刻转身，对着店内早已待命、穿着统一工服的员工们喊道：“快！卸车！轻拿轻放！注意品质！”
冷藏厢后门“嗤”地一声，液压装置启动，厚重的门缓缓升起。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木质纤维和生命清香的菌鲜气息，瞬间涌出，竟奇异地压过了清晨清冷的空气。
更令人惊叹的是，伴随着这气息，丝丝缕缕乳白色的冷雾，如同有生命的精灵，贴着车厢地板无声地流淌、弥漫开来，在门外尚未大亮的青灰色晨光映衬下，氤氲流转，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丰饶世界的门扉。
郭启明忍不住上前一步，探头向里望去。车厢内，在专业冷光源的照射下，整齐码放的塑料转运筐里，是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各色菌菇。最显眼的是大簇大簇的平菇，灰白色的菌盖层层叠叠，肥厚水灵，像初绽的玉牡丹；棕褐色的茶树菇圆润敦实，菌盖边缘微微内卷，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金针菇则如同被精心梳理过的金线，细密柔韧，顶端顶着嫩黄的小帽，码放得一丝不苟；还有那小巧玲珑、色泽如白玉的竹荪，娇嫩得让人不敢触碰。每一朵都沾着凌晨石湾村山野的灵秀，在恒定的低温中，被最大程度地锁住了那份“活”的鲜甜。几个年轻员工忍不住低低惊叹了一声。
“这品相！”郭启明由衷地赞叹，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筐里拿起一朵肥厚的平菇，仔细端详着菌盖背面细密如梳的褶皱，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肉质感和扑面而来的、带着山林气息的清香，“刘老板，赵全这菌王不是吹的，这手艺真是绝了！瞧瞧这菇，又厚又匀称，一点损伤没有，保鲜做得更是到位！难怪王厅长对你们赞不绝口，连带着咱们精选的招牌都更亮了！”
郭律师此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发货单和温度记录仪，严谨地递给郭启明：“郭老板，这是全程温度监控记录，完全符合协议要求。另外，林爷爷他们炒制的第一批冬茶样品也按蒋老要求随车带来了，放在前面副驾的恒温箱里。”他补充道，“蒋老那边反馈，之前的茶样，他非常满意，尤其是那股独特的‘冷后浑’和岩骨花香，说在省城的茶圈里已经小范围引起了讨论。”
刘老板听到这里，黝黑的脸上笑意更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茶好，那是林爷爷和老把式们几十年的功夫！菌好，是老赵带着大家没日没夜在棚里伺候出来的！只要路子通，我们石湾村，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好东西！”
他看着精选的员工们训练有素、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将一筐筐菌菇接力传递进店内冷库，那流动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发光白金子，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城市生鲜供应链的脉络。
“力气和好东西，我们当然信得过！”郭启明用力点头，眼神里闪烁着商人的精明与对优质货源的热切，“刘老板，郭律师，有个新想法，想跟二位商量商量。”
他示意两人到店里暖和一下。店内明亮的灯光下，巨大的冷鲜柜里整齐码放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精品果蔬肉类，石湾村的菌菇此刻正被员工们小心地填充进最醒目的位置。
郭启明指着刚上架、还带着冷气的平菇：“你们看，我们的高级会员和合作的高端餐厅，对品质和独特性要求越来越高。石湾村的菌菇，品质绝对一流，但品种上，目前还是以这些大路，但优质的为主。”
他话锋一转，带着试探和期待，“老赵那边……能不能再琢磨点尖货？比如，羊肚菌？松茸咱们不敢想，但像黑鸡枞！这些高档些的品种，如果能稳定供应，哪怕量不大，价格绝对能再上几个台阶！我这边好几个大厨朋友都眼巴巴地问呢！新菜式开发就指着点特别的菌子提鲜增色！”
刘老板和郭律师对视了一眼。刘老板搓了搓粗糙的大手，脸上露出既兴奋又有些为难的神色：“郭老板，你这想法好啊！老赵他……嘿，还真没闲着！棚里角落里，他偷偷摸摸弄了几个试验包，好像就是你说的那黑鸡枞！宝贝似的捂着，谁都不让碰，说是菌丝还太‘娇’，得慢慢‘哄’！回头我催催他，加把劲！”
郭律师则从专业角度补充：“新品种的引入和量产，需要时间、技术和稳定的环境控制。不过郭经理既然提出了明确的市场需求，我们会尽快组织老赵头评估可行性，并与贵司签订补充协议，明确新品种的试种、验收标准和专属供应条款。”
郭启明闻言大喜，亲自给两人端来热腾腾的咖啡：“不急不急！好饭不怕晚！有老赵这位菌王在，有石湾村这方好水土，我郭启明就敢押这个宝！只要东西出来，精选这边，高端渠道和市场推广，包在我身上！”
他顿了顿，眼神发亮，“对了，蒋老那边对茶叶的反馈，加上我们生鲜渠道的成功合作，总公司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围绕石湾村这个原产地品牌，做更深度的整合营销了。说不定啊，以后咱们就不只是供货商，而是真正的‘品牌合伙人’了！”
店外，天色已然大亮。城市彻底苏醒，车流人声渐起。那辆完成使命的冷链车安静地停在路边，车厢空空如也，内壁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迅速消融，滴落的水珠在柏油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如同辛勤劳作后悄然蒸发的汗水。
刘老板和郭律师谢绝了郭启明一起吃早餐的邀请，他们要立刻赶回石湾村。还有手工冬茶炒制！当车子重新启动，汇入省城早高峰的车流时，刘老板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充满金属与玻璃光泽的高楼大厦。
忽然对郭律师说：“老郭，你看这城里，楼再高，路再宽，人再多，一顿好饭，一壶好茶，总归是少不了的。咱们石湾村的泥巴里刨出来的东西，能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扎下根，不容易啊。”
郭律师看着后视镜中渐渐远去的精选招牌，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深远：“刘大哥，根已经扎下了。接下来，是怎么让这棵苗，长得更高，更壮，荫蔽更多的人。品牌合伙人……郭老板这话，分量不轻。回去和蓝草商量商量！”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老赵头半小时前发来的彩信照片：昏暗却生机勃勃的茶菌棚里，一排不起眼的菌包上，几朵初生的黑鸡枞，顶着细长的黑色菌柄和蜂窝状的菌盖，如同沉睡在腐殖土中的黑色精灵，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图片下面只有一行字：“老刘，老郭，回来说！这鸡枞，有戏！”
车厢内，引擎声平稳而有力。车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前方是离开城市、回归山野的路。刘老板被风吹日晒的黝黑脸上，那被山风和岁月刻下的皱纹里，此刻盛满了如同初生菌盖般饱满而坚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