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拂晓。我从快手刘的锁王窝出来，天边泛着蟹壳青，残雪踩得咯吱咯吱响，像谁在嚼脆骨。怀里沉甸甸的：一块龙吐珠磁铁、半包玫瑰烧、还有小双喜塞给我的平安符。心里正盘算今晚如何下手，忽然背后一声——剪子巷口那扇木栅门被人推开，冷风卷着雪沫子直往脖子里灌。我下意识缩肩，却听见熟悉的嗤笑：
哟，燕子李三，大清早的，忙啥呢？
说话这人，省警厅侦缉队小队长吴二狗。三十出头，五短身材，刀条脸，鹰钩鼻，一双眼睛跟狗鼻子似的，专嗅别人兜里铜臭。当年他在芙蓉巷赌档输得精光，偷了同事的配枪去当铺，被我顺手牵羊又把枪偷回来送还失主——害他降职、挨板子、记大过。这梁子，结得比千佛山的石头还硬。
此刻，他披着黑呢子警服，腰里别把驳壳枪，身后杵着俩巡警，一人提马灯，一人拎锁链，灯罩上积了层灰雪，像给他们的脸也蒙了层霜。吴二狗嘴角叼根牙签，手一摆，仨人成字堵死巷口。
吴队，早班啊？我笑呵呵作揖，心里却打鼓。他抬手地打掉我胳膊：少装！听说你惦记督军的鞭子？给你指条明路——
他往前一步，压低嗓子：今晚动手，鞭身归你，金铃归我。那三颗金铃，成色足赤，少说二两一只，我托上海道上的兄弟出手，换三千现大洋。咱俩二一添作五，我保你全身而退。要不——他回头冲手下一努嘴，锁链一抖，现在就把你锁回去，先抽三十鞭子开开荤！
我心里骂娘：这王八蛋算盘打得精，空手套白狼！面上却赔笑：吴队，您抬举我。督军府铜墙铁壁，我哪有那本事？
少装蒜！吴二狗掏出一张折得四方的纸，抖开——竟是我昨夜在玉谦旗袍店屋顶掀瓦的素描图，旁边标着燕子形迹四个楷字。督军府早盯上你了，佐藤一郎先生亲笔画影图形。识相的，今晚带我的人进去，金铃一到手，我放你远走高飞。
佐藤一郎？我故作镇定，心里却翻江倒海。此人是马良特聘的空手道教官，日本京都人，据说一掌能劈碎三块青砖，更绝的是他会听风辨位——夜里十丈内有飞花落叶，都瞒不过他耳朵。吴二狗见我不吭声，更得意：佐藤先生说了，只要金铃，不抓人。你若能教出来，他收你做徒弟，吃香喝辣；若耍花招——他手往下一劈，让你脑袋搬家！
巷口外，渐渐围上早市的人。卖的老汉推车过来，铜勺敲锅边响，嘴里吆喝：小米面——热乎咧！吴二狗手下嫌吵，抡枪托要砸，老汉忙赔笑：老总，天冷，给弟兄们暖暖？递上三碗甜沫。吴二狗接过，却拿眼斜我：李三，听说你最爱这一口？喝吧，喝完好上路。
我端碗吹气，心里飞快盘算：硬拼？巷口太窄，对方有枪，我轻功施展不开；诈降？先套出他们部署再说。于是仰头灌下甜沫，抹嘴：吴队，既然您把话挑明，我也掏心窝——金铃我想要，可我更想要命。这么着，今晚戌时，玉谦旗袍店后门，我把金铃给你，你放我走。但得答应我一条：只准你一个人来，多一个，我宁可把金铃扔进化粪坑！
吴二狗眼珠一转，点头：成！可我得带俩兄弟远远守着，万一你耍滑头，别怪我翻脸。他伸手要和我击掌，我故意慢半拍，让他先伸手，再重重一拍——掌心暗藏迷魂粉，三爷配方，入肤即化，半刻钟后手脚发麻。吴二狗毫无察觉，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分手前，我掏出怀里最后两个，递给他们：老总们垫垫肚子，热乎。这是道上的封口饼——吃了人家的嘴软，待会儿动手，他们多少会犹豫。吴二狗不疑有他，分给手下一人口，自己咬一大口，油顺着嘴角淌。他含糊道：李三，识趣！今晚要是成了，我请你汇泉楼九转大肠我拱手笑，心里却道：怕你吃的是老子的断头饭！
趁他们低头啃饼，我转身往巷深处走。路过卖把子肉的老宋摊，我故意把空油旋纸袋扔他锅里。老宋一愣，我冲他眨眨眼。这是我们早约好的暗号：纸袋里有三横一竖的刀痕，表示今晚有活，替我拦人。老宋会意，舀起一勺热油浇在纸袋上，火苗蹿起半尺高，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王八蛋扔纸！着火咧！趁众人围观，我三拐两拐，消失在芙蓉巷的迷雾里。
回到千佛山脚，天已大亮。我跪在师傅碑前，把吴二狗的事原原本本念叨一遍。风铃叮当，像三爷敲烟袋锅子骂我：没出息，让人拿住七寸！我咬牙：您放心，燕子虽小，也能啄瞎鹰眼。龙吐珠磁铁，对着朝阳照，铜钮反射寒光，像根极细的针——我要用这根针，挑断吴二狗和佐藤的筋！
晌午，我窝在汇泉楼二楼，靠窗的位置，能看见省警厅大门。吴二狗带着俩巡警进去，不到一刻钟，大门里开出一辆黑色福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佐藤一郎。他穿灰呢和服，领子绣着家纹，像九把尖刀。车子经过酒楼时，他突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刺我面门。我心口一紧，却强撑着举杯，冲他遥遥一敬。他嘴角微动，似笑非笑，车窗已摇上。
楼外，雪又下起来，一片片像撕碎的纸钱。我心里明白：今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而网里，不止我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