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不对。
安宁病院的食堂做不出这种带着焦糊底子,又透着一股子新米甜香的饭味儿。
我循着味儿摸进厨房。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尽,红彤彤的炭火一呼一吸,映得满屋子昏黄。
小满那浑小子就蜷在灶口那堆柴禾上,手里死死攥着半根没烧完的硬木,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坏了发条的木偶。
他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哼哼,调子怪得很,不像是歌,倒像是某种地底下传上来的闷响。
“……大雨落,小雨飘,鬼门关前蹦蹦跳……”
每当他哼到“蹦蹦跳”这三个字,灶膛里那堆积了厚厚一层的白灰,竟然真的就像活物一样,轻轻往上一弹。
不是风吹的。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地气。
这小子是天生的“节奏童”,他在睡梦里无意间勾动了听语园地底下的磁场,让这灶火都跟着他的脉搏在跳。
我走过去,想把他晃醒,手刚伸出去,动作却僵在了半空。
随着灶灰再一次轻颤,那堆蓬松的白灰落下时,并没有散乱,而是极为诡异地凝成了一行字。
笔画歪歪扭扭,像是被人用手指头在灰里硬生生写出来的,但那起笔的勾回,那撇捺的习惯,像是一记重锤,直接砸在了我天灵盖上。
——“乖乖睡觉。”
那是母亲的笔迹。
二十七年前,每晚熄灯前她都会在我的作业本上留这么一句。
我没动,甚至屏住了呼吸。
幻觉?
不,我已经分得清什么是疯病,什么是真实。
昨夜那场连通了全员梦境的共感,把那些原本只属于我的、被压在记忆最深处的情绪全都翻了出来。
这园子里的地气就像是一块海绵,吸饱了那些陈年的悲欢,借着小满这特殊的“共鸣箱”,在这一刻,把这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叮嘱,用一把灶灰还给了我。
小满翻了个身,手里的木柴“啪嗒”一声掉进灰堆,那行字瞬间散了,变回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死灰。
我盯着那堆灰看了许久,最后只是伸手替这浑小子拉了拉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外套。
走出厨房,天色阴沉得厉害。
惊云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那身银毛像雪一样炸着。
它没像往常那样去巡视围墙,而是把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死死锁在我身上。
它在怕。
不是怕我,是怕我身上正在散逸的那股子死气。
野兽的鼻子比人灵。
它闻得出来,随着那场梦境的宣泄,我体内的本源心律正在失温。
就像一盏油快枯了的灯,火苗子虽然还在跳,但那已经是回光返照的虚火。
“趁热喝。”
摇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那药汤黑得像墨汁,不用凑近都能闻到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腥气——那是用这山里特有的“还魂草”熬的。
她没催我,只是把碗放在门槛上,自己抱着膝盖坐在一边,那串总是响个不停的铜铃,今天一声都没响。
“昨晚,你笑了。”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在睡梦里,笑得挺难看。”
我端起碗,手稍微抖了一下。
我想反驳,想说那是肌肉痉挛,想说是神经反射。
但我什么也没说,仰头把那碗苦得钻心的药汤灌了下去。
喉咙一阵紧缩,那不是生理上的排斥,而是每一次吞咽,身体都在本能地拒绝活下去的能量。
那个笑的人不是我。是二十年前那个还没见过血的陈丰。
“今晚别守着了。”我放下碗,擦了把嘴角的药渍,“让大家都散了吧。”
摇芽没动,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散不了。绳子是你系的,结也是你打的。现在你想剪断绳子自己走?没门。”
我没再理她,转身回屋,从床底拖出了那个生锈的铁盒。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枚骨笛。
这是我控制听语园防御阵的阵眼,也是我连接这群“疯子”精神世界的媒介。
既然这副身躯已经撑不住那种高强度的共感,那就得在大崩盘之前,把路切断。
入夜,风更大了。
我强撑着那股几乎要将骨头冻裂的寒意,摸黑走到园子中央的老槐树下。
第一枚骨笛埋下去的时候,指尖触到的泥土滚烫得吓人。
第二枚,耳边似乎听到了无数人的叹息。
直到埋下第七枚,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条连接着我和外界的无形通道,被我亲手落了闸。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
可当我回到屋里,准备躺下等死的时候,灶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原本已经熄灭的灶火,像是被人泼了一桶油,轰的一声蹿起了半人高。
我冲进厨房。
没有人在生火。
但那灶膛里的灰烬正在疯狂翻涌,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里面搅动。
紧接着,井台那边的水面开始剧烈震荡,波纹一圈圈荡开,倒映出的不是月亮,而是一只老鼠直立在铁皮箱上的影子。
老皮。
我明明已经封了听觉,切断了共感。
但我脑海里的啮痕印却突然滚烫,根本不需要我主动去听,千万只老鼠的吱吱声像潮水一样强行灌了进来,汇聚成一句震耳欲聋的质问:
“陈丰,你还记得怎么哭吗?”
它们没有问我为什么切断连接,没有问我是不是要死。
这群畜生,它们感知到了我的退避,误以为我已经忘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本能。
我站在灶火前,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只觉得眼眶干涩得厉害。
那太奢侈了。
我一把拽过还在旁边发愣的小满,把他按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
“看着火!”我厉声喝道,“跟着我的心跳,打拍子!我教你怎么真正控制这地气!”
小满被我吓住了,下意识地跟着我急促的心跳声拍打起大腿。
“妈妈煮汤……咕嘟嘟……”
就在他唱出这一句的瞬间,我猛地咬破舌尖。
腥甜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灶膛里的烈火,猛地喷出一口血雾。
“呼——!”
刹那间,原本橘黄色的火焰变成了诡异的深蓝色。
那蓝色的火光在空中扭曲、拉伸,竟然在那一瞬间,映照出了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雨夜。厨房的灯还亮着。窗户上贴着红色的窗花。
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台上,正对着雨幕挥手,嘴型分明是在喊:“哥哥快回来!汤要凉了!”
那是我的妹妹。
画面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便在蓝火燃尽的瞬间崩塌,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
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去抓,去试图挽留。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灰烬落下,像是看着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葬礼。
烧尽了。
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记忆,终于在这把借来的地火里,烧得干干净净。
黎明前最冷的那段时间,门被顶开了。
惊云走了进来。
这头从不让人靠近半步的凶兽,此刻却收敛了所有的爪牙。
它走到我的床脚,笨拙地趴了下来,把那硕大的脑袋轻轻搁在我的脚背上。
一股温热顺着脚背传了上来。
它在用自己的体温,替我这个快要凉透的人,稳住最后一点心律。
窗外,最后一点灶火也彻底熄灭了。
但那余烬却还在微弱地闪烁。
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那点晨光,我看见那些灰烬缓缓聚拢,拼出了两个歪歪斜斜、丑得要命的小字:
晚……安。
我闭上眼,嘴角扯动了一下。
这不是神迹。
这是所有那些曾被我听见过声音的疯子、傻子、畜生,在这一刻,合力替我守住了这漫长的一夜。
风穿过门缝,卷起一缕灰,轻轻落进我的掌心。
轻飘飘的,像是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回答。
我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只是那种不断下坠的感觉始终包围着我,像是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流逝,连带着昨天发生的那些事,都在脑子里变得模糊不清。
再次睁眼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却猛地发现床前站着个黑乎乎的影子。
影脚童正死死盯着我,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眼神惊恐得像看到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