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狠。才进腊月,松花江支流已经冻得瓷实,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黑土地,把屯子里的土房刮得瑟瑟发抖。赵老汉家的仓房,就立在院子的东南角,是祖辈传下来的老木结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黑黢黢的木头柱子,看着像老人豁了牙的嘴。
仓房里堆着今年新打的玉米、高粱,还有半屋子土豆和地瓜。这是赵老汉一家五口人过冬的指望,也是明年开春的种粮。可不知从哪天起,赵老汉发现粮食不对劲。起初是墙角那堆玉米,明明堆得尖尖的,隔天去看,顶上就平了一块。他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或是老鼠糟蹋,便仔细撒了鼠药,又用木板把仓房门缝钉严实了。
可粮食还是少。
不是那种大剌剌的少,是精明的、细水长流的少。今天少一捧玉米,明天缺两把高粱,土豆窖里最里头、最大的那些个,也会隔三差五少一两个。这失窃透着邪性:仓房门锁得好好的,窗户插销也没动,地上连个老鼠脚印都找不着整齐的。粮食就像凭空蒸发了。
赵老汉心里犯了嘀咕。他蹲在仓房门槛上,抽了一袋旱烟,浑浊的眼睛盯着地上。没有拖拽的痕迹,没有散落的颗粒,干净得反常。老伴王婆子端着猪食盆路过,瞅了他一眼:“嘀咕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粮少了。”赵老汉闷声道。
“少就少了,还能飞了?准是耗子精。”王婆子不以为意。
“耗子能这么偷?”赵老汉摇摇头,“耗子偷粮,满地狼藉。这偷得……太干净。”
王婆子这才上了心。两口子晚上点着煤油灯,把仓房里里外外又查了一遍。墙是实心的,地是夯土的,屋顶的椽子也没见破损。可粮食就是一天比一天少,眼看着那金黄的玉米堆矮下去一截。赵老汉心里像压了块冰,又冷又沉。这年月,粮食就是命。偷粮,就是索命。
他决定守夜。
头一晚,赵老汉披着老羊皮袄,揣着半壶烧刀子,蹲在仓房对面柴火垛的阴影里。北风嘎嘎地吹,月亮被云彩遮得严严实实,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谁家狗偶尔叫两声,更添寂静。他睁大眼,支棱着耳朵,熬到后半夜,眼皮打架,身上冻得发木,却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天快亮时,他踉跄着回屋,手脚都冻僵了,心里却更疑。
第二晚,他换了地方,躲进仓房旁边放旧农具的窝棚里,门虚掩着,留一道缝。这夜有月光,惨白惨白地铺在地上,像一层霜。他忍着困,一口接一口抿着烧刀子,辣劲顺着喉咙下去,勉强驱散点寒意。约莫子时刚过,他忽然听见极轻微的“窸窣”声。
不是风声。
赵老汉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把眼睛贴到门缝上,屏住呼吸。只见月光下,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底部,竟无声无息地,自己挪开了一道缝!那缝也就寸把宽,绝容不下一个人,甚至一条狗都费劲。紧接着,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先是一个灰扑扑、圆滚滚的影子从门缝里“流”了出来。动作很轻,很稳。借着月光,赵老汉看清了,那是一只刺猬。可这刺猬大得邪门!寻常刺猬不过拳头大,这只竟有家里洗脸盆那么大,脊背上的刺根根直立,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它出了门缝,并不急着走,而是人立起来——老天爷,它真像人一样用两条后腿站着,前爪缩在胸前,小脑袋转动着,左右观望,眼神在月光下竟似有几分警觉和……沉稳。
赵老汉看得头皮发麻,攥着怀里防身的铁锹把,手心全是汗。
大刺猬观望片刻,似乎放了心,发出一声低低的、类似咳嗽的“呼哧”声。随即,那窄窄的门缝里,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许多小刺猬。它们体型正常,排着不甚整齐却颇有秩序的队伍,跟在大刺猬身后。大刺猬又一“呼哧”,带头向仓房一角——那里堆着最好的、粒粒饱满的玉米——爬去。到了玉米堆前,它用鼻子和前爪熟练地拨拉下几十穗玉米,滚到地上。小刺猬们立刻围上来,一个个侧身躺倒,在玉米穗上打滚。说也奇怪,那些玉米穗便牢牢扎在了它们的尖刺上。每个小刺猬背上扎了三四穗,便安静退到一边等待。
大刺猬像个监工,来回踱步(它真的在踱步!),检查“装载”情况。接着,它自己也如法炮制,侧身一滚,背上便多了七八穗玉米,还有两个不小的土豆。它背着重负,人立而起,依旧步履平稳,带着满载的小刺猬队伍,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又从那寸许宽的门缝“流”了回去。门缝在他们最后一只进入后,轻轻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整个过程,除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响动。高效,安静,诡异得让人心底发寒。
赵老汉看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但紧接着,这股寒气就被熊熊怒火烧干了。原来是这帮畜生!原来是这成了精的刺猬!偷了他这么多救命的粮食!他仿佛看见老伴为省口粮喝稀粥的样子,看见小孙子瘦下去的脸蛋,一股邪火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等那门缝合拢,悄无声息地推开窝棚门,抄起靠在墙边的铁锹——那是把老铁锹,头磨得锃亮,刃口还缺了一块,但依旧沉手。他赤红着眼睛,几步冲到仓房门口,对准那门缝下方,刚才大刺猬出入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几乎同时,门缝里传出一声尖锐至极、完全不似动物能发出的惨嚎!“吱——嘎!!!”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震惊,还有一种人性化的难以置信。紧接着,门缝下迅速洇开一摊深色的、在月光下显得发黑的东西——是血。还有几根粗硬、带着血迹的尖刺,崩飞出来,落在雪地上。
仓房里瞬间响起一片混乱的“吱吱”声,急促,惊恐,但很快又低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窸窣,然后彻底归于寂静。只有那摊血,在月光下无声地扩大,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赵老汉握着铁锹,喘着粗气,刚才的怒火被那声惨嚎和眼前的血刺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悸和恐慌。他盯着那摊血,站了许久,直到寒风把他吹得哆嗦起来,才猛地转身,逃也似地回了屋。他没敢跟老伴细说,只含糊道抓住了偷粮的,打跑了。王婆子看他脸色铁青,也没多问。
那一夜,赵老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那只大刺猬回望的、充满痛苦与恨意的眼睛。
怪事,就从第二天开始了。
先是炕。东北的老炕,连着灶台,只要灶里添把火,不多时就能把整条炕烘得暖洋洋,熨帖到骨子里。可那天早上,王婆子照常烧火做饭,柴火添得比往日还多,那炕却怎么也不热乎,只有炕头一点点温气,越往炕梢越凉,像块捂不热的石头。赵老汉伸手摸了摸炕席,冰凉,那股凉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这炕咋回事?”王婆子也纳闷,又加了几块劈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烧得旺,可热气就是不上炕。一家人吃了顿早饭,屁股底下坐着冰凉的炕席,心里都跟着发毛。
到了晚上,更邪乎。无论添多少柴,那炕最多是温吞吞,绝无往日的滚烫。赵老汉不信邪,半夜爬起来又添了一次柴,守着灶口。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明明灶膛里火焰熊熊,可手摸炕沿,还是温凉。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寒气,盘踞在炕洞里,把所有的热量都吸走了。一家人只得蜷在冰冷的被窝里,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心里也跟着没着没落。
紧接着,是赵老汉三岁的小孙子铁蛋出问题了。铁蛋平时虎头虎脑,能吃能睡,挨枕头就着。可打那天起,每到夜里,尤其是子时前后,铁蛋必会惊醒,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哭,小手指着黑漆漆的墙角或屋顶,哭喊道:“黑影!有黑影!扎人!怕!”
王婆子搂着孙子,拍着哄着,点起油灯照看,墙角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可铁蛋就是哭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某个方向,仿佛那里真有他看得见、大人却看不见的东西。他反复哭诉的就是“刺人”、“好多刺”、“圆圆的、会动”。孩子不会撒谎,那惊恐的模样,绝不是寻常梦魇。
赵老汉听着孙子的哭喊,看着儿子儿媳憔悴担忧的脸,心里那点侥幸和强装的镇定,彻底瓦解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只大刺猬,想起它背上密密麻麻的刺,想起铁锹拍下时那声惨嚎和飞溅的血刺。一股冰冷的悔意和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家里气氛越来越压抑。牲口棚里那头养了多年的老驴,也开始不安生,夜里时常无故惊厥,蹄子乱刨。院里的狗,一到晚上就夹着尾巴,缩在窝里低低呜咽,怎么叫也不出来。就连家里腌的酸菜缸,明明往年这时节正脆生,今年却莫名其妙泛了白沫,隐隐有股说不出的腐味。
王婆子终于忍不住了,一天晚饭时,摆下筷子,盯着赵老汉:“老头子,你跟我说实话,那晚在仓房,你到底打着了啥?”
赵老汉嘴唇哆嗦着,在全家人的目光下,再也扛不住,把那晚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那大刺猬人立而起、指挥若定的样子,说到自己狠心那一铁锹,说到那摊血和惨嚎,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芯爆出一点轻微的“噼啪”声。
“你……你这是伤了仙家了!”王婆子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咱这地界,老辈人常说,胡黄白柳灰,那是五大仙家,通灵性的!那白仙,就是刺猬仙啊!你……你怎么就下得去手!”
“我……我那不是心疼粮吗……”赵老汉辩解着,但底气全无。
“粮重要还是命重要!”儿子赵大柱也急了,“爹,这事儿邪性,咱得找人看看。”
找谁看?屯子里私下都传,往东三十里,黑瞎子沟那边,有个李婆婆,是正经的出马仙,顶的是常家(蛇仙)的堂口,能看事,能平事。只是请她出手,代价不小,而且心诚则灵。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赵家备了礼物,赵大柱赶着马车,拉着心事重重的赵老汉,顶着寒风去了黑瞎子沟。
李婆婆住的地方偏僻,三间旧瓦房,院子里打扫得干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肃穆。她本人看着六十上下,干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不大,但看人时有种穿透力。听了赵家父子磕磕巴巴的叙述,她没立刻说话,闭着眼,手指微微掐动,嘴里念念有词。屋里弥漫着香火和一种草药混合的、略带辛辣的气味。
良久,她睁开眼,目光落在赵老汉脸上,那眼神让赵老汉不由自主低下头。
“你家仓房,是不是在东南角?木结构,有些年头了?”李婆婆开口,声音沙哑。
“是,是。”赵老汉连忙点头。
“那底下,怕是个老刺猬窝。你们建房时没发现,它们也没挪窝,久而久之,受了你们家人气烟火,里头有了道行的,就成了保家仙一类的灵物。本也不坏你们事,偶尔取点吃食,也算相安无事。”李婆婆缓缓道,“可你这一铁锹,不仅伤了它的身,更伤了它的灵。它那后腿,怕是废了。修行不易,这一下,折了它多少道行。”
赵老汉冷汗涔涔。
“它现在是怨气难平,带着子孙,在给你们‘找不自在’呢。”李婆婆叹了口气,“炕火不暖,是它们聚了阴气堵了炕洞;孩童眼净,看见的是它们的怨念化身;家宅不宁,六畜不安,都是怨气冲撞。这还只是开始,若不化解,往后只怕……”
“婆婆,您可得救救我们一家啊!”赵老汉扑通一声跪下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婆婆道,“它要个说法,要个公道。光赔礼不够,得诚心。我给你写张单子,备齐东西,回去按我说的做。能不能成,看你造化,也看那位白仙肯不肯息怒。”
李婆婆列的单子讲究:三斤六两上好的、没打磨过的原粒高粱(刺猬喜食);新鲜瓜果各色九样;纯粮白酒三杯;黄裱纸、清香若干。最重要的是,要赵老汉亲手,用新棉花和细软布,缝制一个小小的、类似垫子的东西。
“它后腿伤了,你给它做个‘代步’,也算弥补。”李婆婆交代得仔细,“选今晚子时,在仓房门口,摆上供品,焚香烧纸,磕头认错。话要说得真心实意,把它如何修行、如何被你误伤、你的悔意,都说清楚。最后,把这个‘代步’也供上,请它收下。然后,你们全家回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当晚绝不可出来看,更不可再起恶念。”
回到家里,赵家上下如临大敌。王婆子和儿媳连忙准备瓜果供品,赵大柱去弄高粱白酒。赵老汉则坐在炕头,就着油灯,笨手笨脚地穿针引线。他这辈子没摸过针线,此时却无比认真,一针一线,缝着那个小小的软垫,仿佛在缝合自己捅破的天。每一针下去,他都想起那摊血,想起孙子的哭喊,心里的悔恨又多一层。
子时将至,风雪停了,月亮露出一半,冷冷地照着大地。赵家在仓房门口摆了小供桌,按照李婆婆吩咐,东西摆得整齐。高粱金黄,瓜果鲜亮,三杯白酒列在前头,清香点燃,青烟笔直上升,在冷空气中凝而不散。
赵老汉穿着干净衣服,走到供桌前,手里捧着那个缝得歪歪扭扭却厚实软和的小棉垫。他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朝着仓房大门,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他开始说话。起初声音干涩,后来渐渐流畅,带着哽咽。他从发现丢粮的焦急,讲到蹲守时的震惊,讲到那一瞬间被偷粮的愤怒冲昏头脑的悔恨,讲到家里连日来的怪事和家人的痛苦,讲到自己的恐惧与诚心赔罪的意愿。他承认自己鲁莽,伤了有灵性的仙家,承诺以后年年供奉,只求仙家宽宥,保家宅安宁。最后,他双手将那小棉垫举过头顶,恳请仙家收下这微薄的补偿。
说完,他又磕了三个头。然后按照吩咐,带着家人,悄无声息退回正屋,紧紧关上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那柱香的火头,在月光下一明一灭。
时间一点点过去。正屋里,一家人大气不敢出,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声响。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仓房那边,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很多小脚踩过雪地。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东西被拖动、碰触的细微响动。没有惨叫,没有异响,只有一种井然有序的、轻微的忙碌感。这感觉,竟和赵老汉那晚看到刺猬搬粮时,有几分相似,却更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
又过了许久,外面彻底没了声息。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赵家人才敢悄悄出来。
走到仓房门口,只见供桌上的情形,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呆立当场。
三杯白酒,一滴未剩,杯底干干净净。三斤六两原粒高粱,颗粒无存。而那九样新鲜瓜果——苹果、梨、冻柿子、山楂等——却纹丝未动,只是……全都变了模样!原本光滑的果皮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孔洞,孔洞边缘整齐,像是被极其尖细的硬刺反复扎过。苹果成了蜂窝,梨子千疮百孔,冻柿子表面布满针眼,露出里面冻僵的瓤子。最骇人的是,每个水果的顶端,都插着一根或几根灰黑色的、短短硬硬的尖刺——分明是刺猬的刺!
那个赵老汉亲手缝制的小棉垫,还放在供桌中央,但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两个东西:一个是已然干涸发黑、形似某种草药团子的东西,隐隐有股腥气;另一个,则是一小撮同样灰黑色的刺,比水果上的那些略长、略粗,尖端带着暗沉的光泽。
赵老汉看着那千疮百孔、插满尖刺的供果,看着棉垫上那两样东西,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沉甸甸的,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不像接受,更像是一种沉默的、充满尖锐怨念的展示。仙家收了粮食和酒,动了供奉,却用这种方式,留下了它的“痕迹”和某种“回应”。
王婆子脸色发白,低声念叨:“收了就好,收了就好……”忙不迭地让赵大柱把供桌撤了,那些变异的供果远远埋掉。棉垫上那两样东西,他们没敢动,连着棉垫一起,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仓房旁边一个干净的角落里,算是给仙家留了个“小神龛”。
之后几天,家里的怪事似乎真的消停了些。炕虽然还是不似往年滚烫,但总算有了些暖意,能睡人了。铁蛋夜里惊醒哭闹的次数减少,虽然偶尔还会嘟囔“刺刺”,但不再像之前那般恐惧。老驴和狗也安稳了许多。
赵家人稍稍松了口气,以为事情总算过去了。赵老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松弛了些许,虽然看到仓房,心里总还梗着点什么。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按习俗要扫尘,祭灶,吃顿好的。王婆子和儿媳忙活了一天,蒸了豆包,炖了酸菜白肉,屋里难得有了些喜庆气。晚上,一家人围着炕桌吃了饭,烫了脚,准备上炕歇息。东北冬天睡得早,尤其是经历了前些日子的折腾,大家都盼着能睡个踏实觉。
赵老汉和王婆子睡在炕头,儿子儿媳带着铁蛋睡炕梢。被子是入冬前新弹的棉花被,厚实蓬松,白天特意拿到院子里晒过,满是阳光的味道。
吹了灯,躺下。被窝里果然比前些日子暖和,赵老汉闭上眼,多日来的疲惫涌上来,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片刻。
赵老汉迷迷糊糊中,觉得身上有些异样。先是觉得被子好像比刚才沉了一点,压得有些紧。他没在意,翻了个身。可紧接着,他感觉侧躺时,身下似乎硌到了什么东西,小小的,硬硬的,隔着褥子和睡衣,触感分明。
他睡意消了几分,下意识伸手去摸。
指尖传来的,是一种粗糙、坚硬、带着细微凸起的触感。
他心里猛地一突,瞬间清醒了大半,另一只手慌忙摸向枕边的火柴。“嚓”一声,微弱的光亮起,他点燃了炕头柜子上的煤油灯。
就着昏黄跳跃的灯光,赵老汉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摸索的地方——褥子表面,平整的蓝布上,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错觉?他刚想松口气,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就在他被子边缘,靠近炕沿的地方,被子微微隆起了一小块,而且,那隆起,似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赵老汉的心跳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那一小块隆起的被子边缘,轻轻掀开。
煤油灯的光,颤颤巍巍地照了进去。
只见那新棉花被的内衬上,紧贴着被面,趴着一只灰褐色的小刺猬。它蜷缩着,尖刺微微耸立,小眼睛在灯光下反射出两点幽暗的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赵老汉手一抖,被子落下。他僵在那里,头皮一阵阵发麻,寒气从每一个毛孔往里钻。这不是外面爬进来的……被子白天晒过,晚上铺好时绝对没有东西!它是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在这时,炕梢那边,儿子赵大柱突然“嗷”一嗓子坐了起来,声音充满了惊骇:“爹!娘!被子里……有东西!扎人!”
几乎同时,儿媳也尖叫起来,带着哭音。睡在中间的铁蛋被惊醒,“哇”一声大哭,又开始喊:“刺!好多刺!动!怕!”
王婆子慌乱地点亮了另一盏油灯。
灯光大亮,照亮了炕上的情景。赵老汉哆嗦着,猛地将自己的被子整个掀开!
不止一只。
在他的被窝里,靠近脚底、腰间、枕头边……足足四五只小刺猬,正蜷缩在不同的位置,有些还在微微蠕动。它们似乎并不惊慌,只是安静地待着,用那黑豆似的小眼睛,“望”着这一家惊恐失措的人。
赵大柱那边更甚,被子一掀,滚出来六七只,有一只甚至爬到了铁蛋的枕头上。儿媳吓得缩到墙角,脸色惨白如纸。
所有的刺猬,体型都不大,正是那晚赵老汉看到的、跟着大刺猬搬粮的那种小刺猬。它们身上尖刺耸立,在油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没有攻击,没有嘶叫,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占据了这家人的床铺,这个最私密、最温暖、本应最安全的避风港。
赵老汉如坠冰窟,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跌坐在冰冷的炕席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满炕蠕动的灰褐色小刺猬,看着家人惊恐万状的脸,看着小孙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供品变了异象。
仙家留了“回礼”。
而此刻,这些小生灵以这种无声却极致诡异的方式,涌入了他们的被窝。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道歉也许被接受了一部分,但伤痕与怨念,已然深深烙下,如同那些插满供果的尖刺,密密麻麻,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容遗忘的纠缠。仓房的诡事,并未随着香烟的散去而终结,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深入、更尖锐地,嵌入了赵家生活的肌理之中。在这东北寒冬的深夜里,围绕着这座老旧的仓房,人与灵之间那脆弱而诡异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往后是福是祸,是持续不断的尖锐侵扰,还是某种冰冷契约下的漫长共处,谁也说不清了。
只有窗外,北风依旧,呜呜地吹过仓房破旧的门板,像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