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百里校长的深夜谈话，如同一剂清醒的良药，让楚云飞在热血奔涌之余，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审慎。他依旧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在课堂上积极发言，但言辞间少了几分锐利的锋芒，多了几分圆融的考量。他开始更加注意与不同背景、不同观念的学员交往，甚至偶尔会与岳忠琪等人就战术问题进行不带火气的探讨，这让原本紧张的关系略有缓和。他明白，校长所说的“藏拙”与“收敛”，并非要他放弃原则，而是要学会在复杂的环境中更好地保护自己，积蓄力量。
然而，军校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表面的平静之下，往往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这日傍晚，楚云飞因协助教官整理演习后的沙盘复盘资料，离开教学区较晚。天色已暗，寒风凛冽，他抄近路穿过一片相对僻静的小树林返回营房。就在他即将走出树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座废弃器械仓库的背风处低声交谈。
其中一人穿着军校教官的制服，背影依稀可辨是负责军纪风纪的稽查科王教官，此人素来严肃刻板，不太与人交往。而另一人，则穿着一身深色棉袍，戴着瓜皮帽，身形瘦削，并非军校人员，看打扮像是城里的师爷或小吏。
若在平时，楚云飞或许不会在意，只当是教官会见访客。但就在他准备快步离开时，一阵风恰好将两人的几句低语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名单……务必核实清楚……”
“……言行激进者……尤其关注与校外……”
“……‘新学青年会’……有无往来……”
“……总督衙门……密函……”
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如同冰冷的针尖，瞬间刺入了楚云飞的神经！他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隐入一棵粗大的槐树后，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名单”？“言行激进”？“新学青年会”？“总督衙门密函”？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清廷的密探，已经渗透进军校，正在暗中调查有激进倾向的学生！而调查的源头，很可能直接来自直隶总督衙门！
楚云飞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立刻联想到自己组织的读书会，虽然极其隐秘，但难免会流露出一些超越常规的思想。方梦雄、孙大勇等人与自己过从甚密，必然也在被关注之列！还有，他之前与陈瑜、赵三的接触，虽然隐蔽，但万一……
那个穿棉袍的人，显然就是官府派来的密探！而稽查科的王教官，竟然在与密探私下会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军校内部的纪律系统，可能已经与外面的密探机构有了某种程度的勾结！
就在这时，他听到王教官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知道了！名单我会留意……但你们动作要快，也要干净！这里是学堂，不是衙门大牢，闹大了，蒋校长那里不好交代！”
那密探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尖细：“王教官放心，弟兄们都是老手，只抓证据，不会给您添乱。只要拿到实据，几个不安分的学生娃，还能翻起什么浪？”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各自匆匆离开，消失在暮色中。
楚云飞靠在冰冷的树干上，良久没有动弹。寒风刮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危机！前所未有的危机！
清廷的触角已经伸到了身边，而且是从内部开始探查。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寻找“激进分子”。一旦读书会的活动被发现，或者有人不慎泄露了与校外革命力量的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轻则开除学籍，前程尽毁；重则下狱问罪，甚至牵连家族！
校长之前的告诫言犹在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本以为这“风”只是来自校内保守派的嫉妒和排挤，没想到，真正的“摧折之风”，来自校外，来自那座压抑的帝都，来自垂死挣扎的旧王朝机器！
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必须立刻行动！
楚云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回忆了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分析了当前的形势：
1. 密探目前还在“核实”和“关注”阶段，尚未拿到“实据”，行动还有时间窗口。
2. 密探似乎对蒋校长有所忌惮，不敢在军校内部肆意妄为，这提供了一个保护层。
3. 首要任务：必须立刻警告所有可能被列入“名单”的同志，暂停一切可能授人以柄的活动，尤其是读书会和与校外的一切非常规联系！
4. 其次：清理所有可能存在的物证，如手抄笔记、可疑书信等。
5. 最后：所有人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外示庸碌，内藏锋芒，度过这段危险期。
思路清晰后，楚云飞不再犹豫。他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潜出树林，没有直接回营房，而是绕道去了学员公共盥洗室。他知道，方梦雄每晚这个时间都会在那里洗衣服。
果然，方梦雄正挽着袖子在搓衣板前用力。楚云飞走到他身边，拧开旁边的水龙头，假装洗手，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
“梦雄，”楚云飞声音极低，语速极快，“听我说，不要抬头，不要有任何异常反应。我们被盯上了，官府密探已进军校，正在查激进学生。立刻通知所有‘读书’的兄弟，今夜起，一切‘聚会’无限期暂停！所有‘书稿’立刻处理干净！平日言行，务必收敛，绝不可再议时政！切记，这是最高警报！”
方梦雄搓衣服的手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他强行控制住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明白！”
“通知完后，你自己也要万分小心！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楚云飞说完，关上水龙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冰冷的水珠顺着手腕滑下，楚云飞的心却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暗流已然涌动，危机近在咫尺。他刚刚发出了一次无声的警报，能否保护同志，能否度过这场危机，仍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