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隔绝了外界，却隔绝不了流言的余毒。自那日在晒药架后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小天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一颗古怪的种子。它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长出的不是枝叶，而是无数个带刺的疑问，日夜不停地扎着她。
她依旧在庭院里摆弄瓶瓶罐罐，依旧趴在《异毒篇》前看得入神，但那份全然的专注里，悄悄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院门的方向，扫过沉默如石像般守在那里的寒星叔叔，扫过娘亲倚在廊下看书时那沉静的侧影。娘亲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她看不懂的东西，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都与那个被流言包裹的“爹爹”之谜缠绕在了一起。
“娘亲，” 傍晚时分，小天放下手里正在研磨的一小撮金黄色的花粉（据说是某种能让人打喷嚏打到流泪的原料），跑到正在给墨耳白猫梳理毛发的凌霄身边，仰着小脸，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爹爹……他叫什么名字呀？”
正在顺毛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凌霄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墨耳舒服地在她膝上发出呼噜声，浑然不知主人的心绪波动。
“名字……” 凌霄的声音有些飘忽，像蒙着一层纱，“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墨耳“喵呜”一声抗议，跳开了。
小天的小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记不清？怎么会记不清名字？娘亲又在敷衍她！
“那……他长得高吗？是不是很威风？” 小天锲而不舍，小身子往前凑了凑，大眼睛紧紧盯着娘亲的脸，不肯错过一丝表情变化。
“……嗯。” 凌霄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庭院角落那丛开得正盛的淡紫色安神花上，仿佛那花蕊里藏着答案。
“他用的什么兵器？是像寒星叔叔那样的长剑，还是像戏文里说的……打狗棒？” 小天穷追猛打，小脑瓜里飞快运转，试图从娘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更具体的形象。打狗棒！对，丐帮的人好像都用这个！
“兵器？” 凌霄被问得有些心烦意乱，那个夜晚混乱的片段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泥泞、血腥、破碎的衣衫、滚烫的躯体……哪有什么清晰的兵器印象？她只记得那濒死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大概……有吧。” 她揉了揉眉心，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抗拒，“小天，问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也是小天的事！” 小女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反复敷衍后积累的委屈和倔强，眼圈又有些泛红，“小天有爹爹！可为什么谷里的人都说……都说小天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爹爹？娘亲你告诉我呀！”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凌霄的心窝！她猛地抬头，清丽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院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板，刺向那些散布流言的源头！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巨大恐慌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她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捅到了女儿面前！
“谁说的？！” 凌霄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少宫主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隐隐透出一丝霜华剑般的寒意，让整个庭院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膝上的墨耳警觉地竖起耳朵，不安地喵了一声。
小天被娘亲骤然爆发的冷冽气势吓了一跳，小身子下意识地缩了缩，但那股委屈和想要知道真相的执拗支撑着她。她没有说出是谁，只是红着眼眶，固执地追问：“娘亲，爹爹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还是……他出事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孩童对失去最原始的恐惧，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胡说！” 凌霄断然否认，声音因心绪剧烈起伏而微微发颤。不要她们？出事？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存在！这巨大的荒谬和无处诉说的憋闷，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看着女儿盈满泪水、充满委屈和探询的大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猛地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堤坝。
“够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翻了手边矮几上一个空的白瓷药瓶。药瓶“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碎裂成几片，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惊心。
墨耳吓得“嗷呜”一声窜上了梨树。
凌霄自己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被吓得小脸煞白、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的女儿，心中涌起强烈的懊悔。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疲惫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你……你不是想知道他什么样吗？” 凌霄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沙哑。她心烦意乱，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让她灵魂都在灼烧的盘问。她目光扫过石桌，看到上面散落着几张废弃的、画着药草图样的宣纸，还有一支蘸了墨却搁置已久的细笔。
几乎是发泄般地，她一把抓起那支笔，扯过一张纸的空白背面，甚至懒得坐下，就那么站着，手腕毫无章法地、带着一股烦躁的狠劲，在纸上胡乱地涂抹起来！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潦草而粗粝的线条，毫无美感可言，甚至带着一种泄愤般的扭曲。
几笔下去——
一个硕大的、比例失调的圆脑袋。
两根歪歪扭扭、像枯树枝一样的眉毛。
一只瞪得溜圆、占据了半边脸的大眼睛（另一只眼睛？大概被省略了）。
一个塌陷得几乎看不见的鼻子。
一张咧到耳根、露出几颗参差不齐大牙的嘴巴。
头顶，为了体现“丐帮”特色，凌霄心浮气躁地添了几根直愣愣竖起的、如同避雷针般的“稻草”！
身体？几根火柴棍随意组合，表示四肢。至于衣服？完全忽略。
一张融合了毕加索抽象派、儿童涂鸦灵魂以及凌霄内心十万点暴击的“惊世之作”就此诞生！丑得惊心动魄，丑得清新脱俗，丑得足以让任何试图寻找相似之人的希望彻底破灭！
“喏！” 凌霄几乎是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将这张墨迹未干、散发着浓浓敷衍和烦躁气息的“画像”塞到还在抽噎的小天手里，语气冰冷而急促，“大概……就长这样！自己看去！别再问了！烦死了！”
说完，她像是被这张“杰作”或者被自己失控的情绪烫到一般，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进了内室，只留下一个带着巨大疲惫和未解谜团的重重背影。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也像一记重锤敲在小天心上。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墨耳在梨树上不安地探头探脑，以及小天压抑的、小小的抽泣声。
小天低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被娘亲粗暴塞进手里的那张纸。
纸上的“人”……丑得超出了她的想象极限！比晒药架后那些叔叔伯伯的窃窃私语还要让她震惊！
歪鼻子斜眼，嘴巴咧得像要吃人，头上还顶着几根可笑的稻草……这……这真的是爹爹？？
巨大的失望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边缘都被捏皱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上，迅速洇开了墨迹，让那张本就惊悚的脸更加模糊扭曲。
**娘亲骗人……**
**娘亲在生气……**
**娘亲……也不知道爹爹到底是谁……**
这个认知，伴随着纸上那丑得令人心碎的画像，沉甸甸地压下来。
然而，就在绝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的那一刻，小天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泪。不能哭！哭解决不了问题！
她再次低下头，死死地盯着那张被泪水打湿、变得有些模糊的“惊世之作”。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失望和委屈，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抽丝剥茧般的专注！
**娘亲虽然画得很丑……但这是娘亲画的！**
**娘亲说他是“很讲义气的人”！**
**娘亲说他“受了很重的伤”！**
**娘亲说他“和丐帮有关”！**
**娘亲还给他画了……稻草！对！稻草！这就是丐帮的标志！**
条条线索在她高速运转的小脑瓜里飞速串联、碰撞、筛选！所有的模糊、敷衍、甚至愤怒，都被她强行解读为“线索”！
**讲义气！**
**受重伤！**
**丐帮！**
**大人物！**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火把，带着无比的清晰和笃定，瞬间照亮了她所有的迷茫！
**李红袖！**
前几天，她缠着负责采买的王伯伯讲江湖故事时，王伯伯提到过！丐帮的少帮主，是个顶顶厉害、顶顶讲义气的大人物！掌管着好多好多丐帮弟子！而且……她好像还受过很重的伤？对！王伯伯说过，李少帮主几年前遭过暗算，差点没命！
所有的点，在这一刻，被小天强大的逻辑（或者说，孩童一厢情愿的笃定）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讲义气——李红袖是丐帮少帮主，义薄云天！**
**受重伤——李红袖几年前遭暗算重伤！**
**丐帮——李红袖是丐帮最大的头儿！**
**大人物——少帮主还不够大吗？**
**至于画像……嗯！娘亲肯定是画得太着急了！爹爹（李红袖）本人一定很威风！这稻草……一定是代表打狗棒！对！一定是这样！**
巨大的豁然开朗感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委屈和泪水！小天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比星辰还要璀璨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被泪水洇湿、画着“惊世丑爹”的宣纸，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藏宝图！
她不再觉得它丑了！这是娘亲给她的、独一无二的、指向“爹爹”的线索！是开启寻爹大门的钥匙！
她无比珍重地、仔仔细细地将这张承载着“希望”的纸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郑重其事地塞进了自己腰间那个装满瓶瓶罐罐的小皮囊最里层，紧贴着那瓶效果最好的“七步倒”。
小手按在鼓鼓囊囊的小皮囊上，感受着里面那张纸和药瓶的轮廓，凌小天挺直了小身板，望向紧闭的内室房门。娘亲的身影被门板阻隔，但小天心中，目标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爹爹——李红袖！**
**丐帮少帮主！**
**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