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院的狼藉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破碎的窗棂用木板临时钉死，地上残留着毒烟灼烧的焦黑痕迹和清洗后依旧若隐若现的腥甜气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紧绷感，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再次断裂。
夜袭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幽冥教那诡秘莫测的手段、狠辣精准的袭击、以及那令人极度不适的“蚀心引”标记，都清晰地昭示着一个事实：危险并非过去，它只是暂时退去，在暗处虎视眈眈。而小天，这个最脆弱也最珍贵的纽带，无疑成为了对方首要的目标。
李红袖变了。
那夜她对着夜空发出的咆哮，不仅仅是一句誓言，更像是一道刻入骨髓的烙印。她身上那股属于丐帮少帮主的杀伐果断和冷硬气质依旧在，但其中却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偏执的焦灼和保护欲，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压抑在冰冷的岩层之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热度。
她几乎寸步不离竹风院。所有非必要、非紧急的帮务，全部挪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处理。她处理卷宗的速度更快，笔锋更凌厉，但眼神却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飘向在廊下安静玩耍或看画本的小天。每当小天因为脚伤未愈，单脚蹦跳时不小心趔趄一下，哪怕只是最轻微的摇晃，李红袖的身体都会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扑过去。
“爹爹，你看！”小天举着鲁长老新送来的一个机关小木鸟，献宝似的单脚蹦到石桌旁，“它会自己动哦！”
李红袖放下笔，目光落在女儿灿烂的笑脸上，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丝。她伸出手，不是去接木鸟，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扶住了小天的手臂，让她稳稳地靠在自己腿边。她的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但那份保护的姿态却无比清晰。
“嗯，看到了。”李红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只扶着小天手臂的手，却稳稳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小天似乎很享受这种被“爹”稳稳护着的感觉，小脑袋在李红袖手臂上蹭了蹭，继续兴致勃勃地研究木鸟。
凌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理解李红袖的恐惧和愤怒，那份因无力阻止夜袭而产生的自责和强烈的保护欲，她感同身受。但她也清晰地看到了李红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焦虑，那种恨不得将小天藏进铜墙铁壁、隔绝一切危险的偏执倾向。这让她隐隐担忧。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小天的脚踝恢复得极好，已经可以小心翼翼地放下脚，尝试着用一点力了。她兴奋地在院子里慢慢挪动，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李红袖处理完一份卷宗，目光再次落在女儿身上。看着她小小的、还有些不稳的步伐，看着她因努力而微微泛红的小脸，李红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沉重。
她霍然起身，走到院中那片空地上，拿起倚在竹丛边的青竹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演练凌厉的棒法，而是将竹竿平举，摆出了一个极其稳固的基础桩功架势。
“小天，过来。”李红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在训练最精锐的帮中弟子。
小天正努力保持平衡，闻言抬起头，大眼睛里有些茫然：“爹爹？”
“过来。”李红袖重复了一遍，眼神沉静而专注，“我教你一些东西。”
凌霄心中咯噔一下，她猜到了李红袖要做什么。
小天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小心翼翼地单脚蹦跳着挪到李红袖面前。
李红袖放下青竹竿，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天平齐。她伸出双手，扶住小天的双肩，动作极其稳定有力。
“听着，”李红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属于武者的沉重，“昨晚那些坏人，他们很厉害，也很狡猾。爹爹和寒星叔叔、还有你娘，会尽全力保护你。但是，小天，”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女儿清澈的双眼，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刻入她的灵魂，“你自己，也要学会保护自己！明白吗？在最危险的时候，能救你自己的，只有你学到的本事！”
小天的眼神从茫然渐渐变得认真起来。她虽然不完全懂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她记得那些可怕的黑影，记得娘亲冰冷的剑光，记得爹爹那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她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小天明白！小天要学本事！保护娘亲！也……也保护爹爹！”
最后那句“保护爹爹”，让李红袖坚硬的心防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神情更加肃穆。
“好。”她扶着小天的肩膀，让她站好，“现在，跟着我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脚尖微微内扣……膝盖微曲，但不要超过脚尖……重心下沉……对，想象自己像一棵树，把根扎进大地里……”
李红袖极其耐心地、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小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的讲解并不生动，甚至有些刻板生硬，带着浓厚的军事化训练色彩。她要求小天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感受“根”的力量，感受身体的平衡。
对于一个刚满七岁、活泼好动、脚伤初愈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枯燥且痛苦的。小天的额角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腿开始微微发抖，小脸上露出了委屈和坚持交织的表情。
“爹爹……腿好酸……”小天忍不住小声嘟囔。
“坚持！”李红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动摇。她站在小天身侧，如同最严苛的教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小天每一个细微的变形，“腰挺直！肩放松！呼吸！不要憋气！记住这种感觉！这是所有功夫的基础！没有根，再好的招式都是无根浮萍！”
她的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小天瘪了瘪嘴，大眼睛里泛起了水光，但还是咬着牙，努力按照李红袖的要求调整姿势，小小的身体在阳光下微微颤抖。
凌霄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眉头紧蹙。她能理解李红袖的用意，强身健体、学习一些闪避自保的技巧对小天有益无害。但李红袖此刻的状态……那份沉重得近乎悲壮的责任感，那份严苛到近乎无情的训练方式，将本该是父亲教导女儿防身的温情时刻，硬生生变成了一场残酷的“生存特训”。那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小天稚嫩的肩膀压垮。
“李红袖！”凌霄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她还是个孩子！脚伤刚好！你这是在训练徒弟还是训练女儿？”
李红袖猛地转过头，看向凌霄。她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怒火、沉重的忧虑，还有一丝被质疑的焦躁：“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凌霄！昨晚的事情你忘了吗？！那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你比我更清楚！她不可能永远被我们护在羽翼之下！她必须要有自保之力！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一丝机会也比坐以待毙强！”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那眼神，仿佛在质问凌霄：难道你愿意看到小天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危险？难道你愿意看到她因为我们保护不力而受伤？！
凌霄被她眼中的激烈情绪震住了。她看着李红袖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她紧握的拳头，看着她眼中那份深沉的、几乎要将自己和孩子一同焚烧的守护意志……所有的怒气瞬间化作了无声的心疼和无奈。她明白，李红袖的这份“保护欲”，源于最深切的自责和恐惧，沉重得让她自己都无法承受。
“我明白……”凌霄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但方式……可以温和一点。循序渐进。”
李红袖看着凌霄眼中的心疼和无奈，又低头看了看强忍着眼泪、努力站桩、小腿抖得越发厉害的小天。她眼中的激烈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严苛。
她沉默了几秒，缓缓蹲下身，扶住小天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笨拙的安抚：
“……今天就到这里。休息一下。明天……继续。”
小天如蒙大赦，小小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委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扑进李红袖怀里，带着哭腔：“爹爹……小天会努力的……小天不怕苦……”
李红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女儿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心。那声带着哭腔的“爹爹”和“不怕苦”，像两把钝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她僵硬地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笨拙地，轻轻拍着小天的后背。这个动作，生涩得如同第一次拿剑，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温柔。
“嗯……爹爹知道。”李红袖的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将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了些。
阳光洒在相拥的父女（？）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那份沉重的保护欲，如同无形的枷锁，也如同最坚韧的铠甲，将他们三人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共同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