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医务室的刘医生是个五十出头、头发花白的老军医,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医官。他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快二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囚犯,也深知监狱医疗条件的局限——药品永远不够,设备总是老旧,而患者却总是源源不断,且病情复杂。
这个冬天格外难熬。流感在监区里小规模爆发,咳嗽发烧的病人挤满了医务室外的走廊。刘医官唯一的助手——一个年轻的狱警卫生员——三天前也病倒了。刘医官一个人配药、打针、写病历,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第四天下午,刘医官在配药时手一抖,打碎了一瓶抗生素注射液。他看着地上混着玻璃碴的药液,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在走廊尽头帮忙维持秩序的陈墨。
刘医官对陈墨有些印象——这个年轻人总是很安静,眼睛里有种不同于其他囚犯的清明。更重要的是,他隐约记得档案里提过,这人入狱前是医学院的学生。
“你,过来。”刘医官朝陈墨招了招手,声音沙哑。
陈墨快步走来,恭敬地站定:“刘医官。”
刘医官打量了他几秒,开门见山:“听说你以前是学医的?”
“是,省医学院临床专业,读到四年级。”陈墨如实回答。
“四年级……”刘医官沉吟着,“理论课应该都学完了,实习过吗?”
“在附属医院实习过八个月,轮转过内科、外科、急诊。”
刘医官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淡下去。他想起陈墨的身份——一个囚犯,一个因“医疗事故”入狱的前医学生。用这样的人帮忙,合不合规矩?会不会有风险?
但眼下实在无人可用。走廊里还有十几个病人在等待,而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
刘医官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我现在缺人手。你……愿不愿意帮忙?当然,只是协助,所有诊断和治疗必须由我来做决定。”
陈墨的心跳加快了一拍。这是一个机会——不仅是可以减轻刘医官的负担,更是他实践所学、验证道医知识的宝贵机会。但他也清楚其中的风险。
“我愿意帮忙,刘医官。”陈墨的声音平稳而坚定,“但需要您明确告诉我,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我会严格遵守。”
刘医官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好。从现在开始,你负责以下几项:一、给候诊的病人测量体温、血压、心率,做好记录;二、按我的处方配药、发药,并告知服药注意事项;三、给需要换药的病人处理简单伤口;四、如果发现病人情况有异常变化,立刻向我报告。明白吗?”
“明白。”
“记住,”刘医官严肃地看着他,“你只是协助,没有诊断权,没有处方权,更不能向病人承诺任何治疗效果。所有超出范围的事情,必须请示。”
“是。”
就这样,陈墨开始了在医务室的“助理”工作。
最初几天,他严格恪守着刘医官划定的界限。测量生命体征、记录症状、按方配药、处理一些简单的擦伤和脓肿切开引流后的换药。他做得一丝不苟,记录清晰工整,甚至能根据病人的症状描述,提前准备好刘医官可能会需要的检查器械。
刘医官渐渐放下心来,开始让他承担更多工作——比如给一些老病号做定期检查,记录他们的病情变化。
第一个转机出现在一周后。
那是一位名叫老耿的囚犯,因慢性支气管炎反复发作前来就诊。他咳得厉害,痰多而黏,胸闷气短。刘医官听诊后,诊断为“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开了抗生素、化痰药和平喘药。
陈墨在给老耿测量血压时,习惯性地运用了内视感知。他“看到”老耿的肺区气机紊乱,确实有痰热壅肺之象,但更深处,他感知到患者的肾区气机极其虚弱,如同一个漏底的炉子,无法为肺的宣发肃降提供足够的能量支持。
这印证了中医“肺为气之主,肾为气之根”、“久病及肾”的理论。单纯清肺化痰,若不固肾纳气,疗效必然难以持久。
但陈墨不能直接说这些。他只是在记录完生命体征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耿叔,您这咳嗽,是不是晚上和清晨特别厉害?平时是不是总觉得腰酸腿软,容易怕冷?”
老耿惊讶地点头:“对对对!陈医生您怎么知道?我这咳嗽一到后半夜就加重,非得坐起来才喘得过气。腰也确实是老毛病了,阴雨天就酸得厉害。”
陈墨将这些信息详细记录在病历的“患者自述”栏里,然后才将病历递给刘医官。
刘医官看完记录,若有所思地看了陈墨一眼,又仔细询问了老耿一番,重新调整了处方——在原有药物基础上,加了一种温补肾气的中成药,并建议老耿注意腰部保暖。
三天后老耿复诊,咳嗽明显减轻,自述“感觉喘气有根了”。
刘医官什么也没说,但从此,他开始在诊断时,更多地向陈墨询问病人的其他伴随症状和既往感受。
第二个病例更考验陈墨的智慧。
一位年轻囚犯小何,主诉“胃痛、反酸、烧心”三个月,刘医官诊断为“慢性胃炎”,给予抑酸护胃治疗。但小何服药后症状改善不明显,反复发作。
陈墨在协助检查时观察到:小何面色青黄,眉头紧锁,舌边有齿痕,脉象弦细。内视感知中,其胃脘部确实有郁热之气,但更明显的是整个肝经区域气机紧绷、滞涩,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这显然是“肝气犯胃”。情绪压抑、肝郁化火,横逆犯胃,才是病根。单纯治胃,不疏肝解郁,无异于扬汤止沸。
但监狱环境特殊,直接询问“你是不是心情压抑、经常生气”显然不妥,可能触犯禁忌。
陈墨换了一种方式。在给小何测量血压时,他低声说:“何兄弟,你这胃病,是不是每次情绪波动——比如着急、生气、或者心里憋着事儿的时候——就会加重?”
小何身体一僵,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但默认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陈墨继续用平和的语气说:“我们中医有个说法,叫‘肝胃不和’。意思是情绪会影响消化。你在配合刘医官治疗的同时,可以试试这个方法——”他教了小何一个极其简单的疏肝理气动作:每天早晚,缓慢地、深深地叹息三次,同时在心中默想“把闷气呼出去”。
“这不是治疗,就是个自我调节的小方法,不影响吃药。”陈墨补充道。
小何将信将疑地走了。一周后他再次来开药时,主动对陈墨说:“陈医生,您教的那个叹气的方法……好像有点用。我这几天感觉胃没那么胀了。”
陈墨只是微笑点头,在病历上记录:“患者自述情绪调节后症状有所缓解。”刘医官看到这条记录,若有所思。
渐渐地,陈墨开始在界限内进行一些更大胆的尝试。
医务室常备有一些基本的中成药。对于某些适合的轻症患者,在刘医官同意下,陈墨会建议配合一些简单的中成药或食疗。比如,对于感冒初起、只有轻微咽痛鼻塞的,他会建议喝点姜枣茶(用食堂提供的姜和枣);对于失眠焦虑的,他会建议睡前用热水泡脚,按摩脚底的涌泉穴。
他每次都强调:“这只是辅助调理,不能代替刘医官的治疗。”而效果,往往出乎意料地好。
医务室的老病号们开始信任这个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的“陈医生助理”。他们私下里流传着:“找陈医生看,他能看出你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毛病。”
刘医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开始有意识地给陈墨更多空间,甚至在处理一些疑难杂症时,会主动询问:“小陈,你怎么看?”
有一次,一位囚犯因“不明原因的低热、盗汗、消瘦”就诊,各种检查未发现明确感染灶或肿瘤迹象,抗生素治疗无效。刘医官一筹莫展。
陈墨在详细询问病史和进行感知后,提出了一个思路:“刘医官,这位病人的症状,是否可以考虑‘阴虚发热’?他舌红少苔,脉细数,夜间盗汗,都是阴虚内热的表现。长期监狱生活,精神压抑,思虑过度,容易暗耗阴血。”
刘医官不是中医,但他见过类似病例。他想了想,说:“监狱里没有条件做系统的中医辨证。不过……你说的方法,有什么建议?”
陈墨谨慎地说:“如果安全允许,可以尝试用一些滋阴清虚热的方子,比如青蒿鳖甲汤的简化版。但需要密切观察。”
刘医官沉吟良久,最终决定:“这样,我向上面申请,看能否请外面的中医专家来会诊一次。在这之前,先用些支持疗法。”
尽管这个病例没有立即解决,但陈墨基于道医理论的辨证思路,给刘医官提供了新的方向。
三个月过去,流感季节结束,医务室的工作逐渐恢复正常。年轻的卫生员病愈归来,陈墨的“助理”生涯按理该结束了。
但刘医官留下了他。
“小陈,”一天下班前,刘医官叫住他,“卫生员有其他工作安排。医务室这边……你还愿意继续帮忙吗?当然,还是那些规矩。”
陈墨看着刘医官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我愿意,刘医官。”
“好。”刘医官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以后,每天下午你可以在这里工作三小时。除了之前的工作,我允许你……在明确把握的情况下,给病人提供一些中医养生方面的建议。但要记录在案,让我过目。”
这看似微小的授权,对陈墨而言却意义重大。他终于可以在一定的规范内,相对自由地运用所学的道医知识了。
走出医务室时,暮色已深。陈墨抬头望着监狱高墙上方的星空,心中充满感慨。他想起微晶子的话——“修行不在深山古洞,而在当下此刻”。
是的,这间简陋的监狱医务室,就是他的道场;这些身患病痛、身心俱困的囚犯,就是他的机缘。在这里,理论得以实践,知识得以验证,仁心得以践行。
回到牢房,他在《困知医录》中写道:
“今日始得在医室实践所学。初时如履薄冰,谨守界限;渐能于细微处观察,于无声处建议。刘医官之信任,患者之反馈,皆是对所学之验证。”
“道医知识,非玄谈空论,实可落地于最简陋之临床。一剂茶饮,一次按摩,一句开导,若契合病机,皆能显效。关键在于:精准辨证,审慎建议,不忘本分。”
“于此困顿之地,能以一技助人,以所学利他,实乃不幸中之万幸。医道之修行,不在获多少赞誉,而在解多少疾苦。点滴之功,汇聚成流,亦可润泽一方。”
他搁下笔,开始准备次日的静坐。窗外的星空静谧而深邃,仿佛在无声地肯定着他选择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每一步都需谨慎,但每一步,都通向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