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府的空气里,似乎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嫡福晋有孕的喜气,被大阿哥弘晖持续不退的高热与谵语,冲淡得所剩无几。侧福晋宜修的院落,更是终日笼罩在压抑的焦虑与药石苦涩的气味之中。
胤禛(青荷)立在书房的窗后,目光平静地投向宜修院子的方向。弘晖的病,是眼前必须处理、且需处理得巧妙的一件事。这不仅关乎一条稚嫩的生命,更关乎王府内院的平衡、乃至未来许多事情的走向。太医院的方子用遍了,效果寥寥,那群太医要么是真束手无策,要么……就是顾忌太多,不敢下猛药,或者更糟,有人不想让这孩子好。
他不可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太医院。
“高无庸。”他唤道,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高无庸便从门边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垂手肃立:“奴才在。”
“你,亲自去办一件事。”胤禛(青荷)没有转身,依旧望着窗外,“不在京城内找。去京畿,或者更远些的直隶州县,寻一位大夫。要老的,行医至少三十年以上,名声好,尤其善于儿科,治过不少凶险的急症、热症,最好是在当地被称作‘儿科圣手’一类的人物。家世务必清白,与京中各方势力无甚瓜葛。”
高无庸眼神微动,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沉声应道:“嗻。奴才明白。王爷是要请来给大阿哥诊治?”
“嗯。”胤禛(青荷)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高无庸脸上,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人,要悄悄地请。银钱上好说,务必客气。但有一条,必须跟他讲清楚——他进府,只负责侧福晋院子里一应人等的病症,尤其是大阿哥的病。治好大阿哥,本王重重有赏。王府其他地方,尤其是嫡福晋院里的事,一概不需他过问,也绝不准他多嘴打听、多手触碰。明白吗?”
高无庸心领神会。这是要将这位大夫的职责和活动范围,严格限定在宜修院内,既是避免横生枝节,更是为了避开嫡福晋有孕这个敏感至极的领域。王爷这是既想救儿子,又要把可能的麻烦隔绝在外。
“奴才明白。定将王爷的话原原本本带到,也会安排好人在外面照应着,确保这位大夫‘只懂看病,不问其他’。”高无庸回答得滴水不漏。
“去吧。要快,但更要稳。”胤禛(青荷)摆了摆手。
高无庸躬身退下,脚步轻捷却沉稳,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三日后,傍晚。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骡车,从雍亲王府后角门悄无声息地驶入。车帘掀开,在高无庸的亲自引领下,一位年约六旬、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目光清亮有神的老者,提着个半旧却洁净的药箱,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他穿着半旧的棉布长袍,浆洗得干干净净,通身上下透着一股常年浸淫药草而带来的淡淡清苦气,以及一种乡野良医特有的从容与朴拙。
这正是高无庸费了一番功夫,从保定府乡下寻来的老大夫,姓宋,行医四十余载,方圆百里皆称“宋一帖”,尤擅小儿诸症,性情有些孤拐,但医德医术俱佳,家中几代行医,与官场无涉。
宋大夫被直接引到了宜修所居的东小院。宜修早已得了消息,虽对王爷从外头请人有些意外,但眼见太医束手,弘晖气息愈弱,此刻已是抓住任何一根稻草都甘愿尝试。她强撑着病体(亦是忧劳过度),亲自在院门口相迎,礼仪周到,但眉宇间的焦灼与期盼几乎要溢出来。
胤禛(青荷)并未立刻露面。他仍在书房,神识却已悄然延展,《清静宝鉴·显圣诀》中的“清静辉光”以极细微、近乎无形的方式笼罩了整个东小院。他不需要听清每一句对话,只需感知那里的气息流转、情绪波动,以及……那位宋大夫身上是否有异样的能量或恶意。
宋大夫入内,并未多言,只仔细净手后,便坐在弘晖床边,凝神诊脉。他诊得极细,左右手反复数次,又查看了孩子的舌苔、眼睑、指甲,甚至轻轻嗅了嗅孩子身上的气息。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眉宇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良久,他松开手,对满怀希冀又忐忑不安的宜修道:“侧福晋,哥儿这病,起于风寒袭表,本不当如此凶险。但耽搁日久,表邪未解,内热已成,更兼惊厥伤神,痰热互结,闭塞清窍。太医院的方子,或过于温补以求稳妥,或清热之力不足且未能兼顾化痰开窍,故效不佳。”
他的话通俗中带着医理,一下切中要害。宜修虽不懂医,但也觉比太医那些云山雾罩的话明白许多,急忙问:“那……宋先生,可有法子?”
“老朽姑且一试。”宋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套磨得发亮的银针,“先施针,定惊、泄热、开窍。再开一剂汤药,需用些力道峻猛的药材,但老朽会佐以护住心脉脾胃之品。此外,需用老朽自配的药膏,敷于手足心与胸腹,辅助退热化痰。只是……”他顿了顿,看向宜修,“此法或有些猛,哥儿年幼,其间可能会有呕吐、腹泻等反应,乃是邪气外排之兆,需有得力之人精心护理,时刻观察。且用药期间,饮食需绝对清淡,照老朽给的方子来,旁人开的任何汤水补品,一概暂停。”
宜修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听得有法可施,哪有不依,连连点头:“一切但凭先生做主!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这院子里的人,先生都可差遣!”
“如此甚好。”宋大夫不再多言,开始凝神施针。他的手法快而稳,下针精准。昏睡中的弘晖在银针入体时,小身子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呼吸似乎顺畅了些许,紧蹙的眉头也略略松开。
胤禛(青荷)的神识感知到,那宋大夫身上只有精纯的药草气息与一种专注平和的“场”,并无任何阴暗或算计的波动。其施针时手法引动的气血微流,也正而不邪,确是医家正道。他心中稍定。
施针完毕,宋大夫开了方子,又亲自指导丫鬟如何煎药、敷药,叮嘱了种种注意事项,细致入微。之后,他便在院中厢房住下,言明每日需亲自诊脉调整方药,直至病情稳定。
一切安排妥当,高无庸才来到书房回禀。
“王爷,宋大夫已安置在东小院厢房。奴才已将王爷的意思严正告知,他听得很明白,表示自己只是治病的大夫,其他一概不知、不问、不管。侧福晋那边,也已吩咐下去,宋大夫所需一应之物,直接从东小院小库房支取,或由奴才亲自经手,不经府中公账,亦不与其他院落混同。”
胤禛(青荷)点了点头,对高无庸的办事周到颇为满意。“嗯。东小院一应供给,务必保障,但也要注意,莫要过于扎眼。宋大夫那边,好生照应,但除了病情,不必与他多谈其他。”
“嗻。”
“另外,”胤禛(青荷)沉吟片刻,“太医那边,每日的问诊照旧,脉案也照常记录。但用药,以宋大夫的方子为准。明白吗?”
这是既要借用外力,又要维持表面规矩,不给任何人留下“雍亲王不信太医、擅用江湖郎中”的话柄。若弘晖好了,是太医持续诊治之功;若不好……也与宋大夫无直接关联,毕竟太医仍在“负责”。
高无庸心领神会:“奴才明白。太医院每日来的,仍是那位最擅儿科的张太医,他与宋大夫照过面了,对此安排并无异议,反而对宋大夫的某些见解颇为赞同。” 这自然是高无庸私下协调的结果。
“很好。”胤禛(青荷)不再多言。
高无庸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胤禛(青荷)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引入宋大夫,是一步险棋,但也是当前局面下较为稳妥的一着。将之严格限定在宜修院内,如同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既隔绝了可能对纯元胎气产生的任何影响(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也避免了这位外来者卷入王府更复杂的纷争。
更重要的是,这是做给宜修看的。表明他这个丈夫、父亲,在尽力挽救他们的孩子,且考虑周详,并未因嫡福晋有孕而忽视长子。这能很大程度上稳住宜修的情绪,避免她因绝望或嫉妒而走向极端——那“未来”的悲剧,未必没有弘晖早夭带来的刺激。
至于疗效,尽人事,听天命。但以他神识观察,那宋大夫确有实学,弘晖生机未绝,或许真有转机。
他收回神识,不再关注东小院。《清静宝鉴》自然运转,将因弘晖病情而产生的一丝隐忧化去。生老病死,亦是天道循环,他能做的,是在规则之内,施加最合理的干预。
眼下,他有更多需要筹谋的事情。隆科多那边需要进一步巩固,年羹尧处的布局需加紧,朝堂上的风向需时刻留意……
弘晖的病,只是这盘错综复杂棋局中,一个需要妥善处理的局部。他落子于此,既为活棋,也为定势。
夜色渐深,雍亲王府各院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东小院和后院正房(纯元处)还亮着光,一为病儿,一为孕胎。胤禛(青荷)书房的灯,也一直亮到很晚,映照着案头堆积的文书和那张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深沉面容。
潜邸的夜,从未真正平静过。
(第78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