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深秋，铁西区一家老国企的办公楼里，四十二岁的行政科职员张卫东正盯着抽屉发愣。
那是个仅巴掌大的杨木人偶，粗糙得像是孩童的玩具，却让他浑身发冷。木人身上密密麻麻扎着缝衣针，背部用红色墨水写着一行小字——正是他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墨水晕染开来，如同干涸的血迹。
“这他妈是啥啊？”同科室的李大勇凑过来看了一眼。
张卫东慌忙用报纸盖住木人，强装镇定：“没啥，孩子落这儿的玩具。”
他清楚地记得，上周人事科副科长岗位竞聘，只有他和王志强两人入围。会上他当众指出王志强经手的办公用品采购账目有问题，第二天全厂就传开他“背后捅刀子”的闲话。
张卫东悄悄把木人塞进公文包，手指触碰到那些针尖时，莫名一痛，一滴血珠沁了出来。
那天傍晚，他骑车回家时链条无故断裂，险些被一辆疾驰的桑塔纳撞上。司机探出头骂了句“找死啊”，他连连道歉，推着坏掉的车子往家走，心头笼罩着不祥的预感。
到家后，他把木人拿给妻子玉梅看。玉梅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从小听多了这类邪乎事，脸色顿时白了。
“这是有人给你下了咒啊！”她翻来覆去看着木人，手指颤抖，“咱妈说过，这叫‘五鬼钉头术’，扎的是人的三魂七魄。”
“净瞎扯，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张卫东嘴上这么说，却想起上个月母亲刚讲过，老家辽阳有个包工头得罪了人，家里被发现这种木人后，不出半年就车毁人亡。
玉梅不管他反对，当即拿起木人，拔掉了上面的针。可奇怪的是，那些针孔周围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又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明天我请假，去北市场找个明白人看看。”玉梅坚定地说。
张卫东一夜无眠。凌晨时分，他仿佛听见客厅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好多小脚丫在奔跑，出去看却空无一人。
第二天玉梅真的请了假，回来时带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姓金，朝鲜族，眼睛亮得吓人。她一进门就皱起眉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张卫东的书房前。
“这东西不是普通的诅咒，”金老太太语气凝重，“木人只是引子，邪祟已经跟着你了。”
她指着书房角落：“那儿是不是死过什么东西？”
张卫东猛然想起，半年前家里的老猫就是在那个角落病死的，当时他和玉梅还难过好久。
金老太太摇摇头：“这咒太凶，我破不了。下咒的人用你的血做过引，普通的化解根本没用。你们得找到下咒的人，或者找个道行更高的。”
玉梅急问：“谁能破？”
“抚顺有个老萨满，姓金，是我本家叔叔，九十多岁了，轻易不出山。”金老太太写了个地址，“但能不能请动他，看你们的造化了。”
送走金老太太，张卫东依然半信半疑。可接下来几天，怪事接连发生。
先是他的体检报告查出胃部有阴影，需要复查；接着他走路时莫名其妙踩到钉子，不得不去打破伤风针；然后是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摔断了胳膊；最后是玉梅下岗的通知下来了。
一连串打击让张卫东开始相信，这木人诅咒恐怕真的不是无稽之谈。
更诡异的是，拔掉针的木人身上的红色字迹越来越深，甚至开始微微发热。有一天玉梅惊恐地发现，木人的面部似乎越来越像张卫东，连那颗眉梢的痣都隐约可见。
“不能再拖了，”玉梅坚决地说，“明天就去抚顺。”
第二天一早，他们把儿子送到姥姥家，踏上了去抚顺的客车。一路上张卫东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
老萨满金大爷住在抚顺郊区一个偏僻的村庄。他们找到那座低矮的土房时，已是下午三点多。老人瘦小干瘪，盘腿坐在炕上，眼睛半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听完他们的叙述，老人久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这咒是用‘绝户法’下的，不给人留活路啊。”
他点起烟袋，烟雾缭绕中开始吟唱无人能懂的歌谣。突然，他睁开眼睛，盯着张卫东：“你得罪的不是一般人。那人用自己的阳寿做代价，也要拉你下水。”
张卫东脑海中闪过王志强那张总是挂着假笑的脸，又觉得不太可能——多大的仇恨至于此？
老萨满下了炕，从一口旧木箱里取出些法器，开始做法。他围着张卫东转圈，摇动手中的铃铛，时而高声叱咤，时而低声细语。
突然，老萨满身体一僵，一口血喷了出来。
“不行，”他喘息着说，“对方的法力太强，而且...不止一个人在下咒。”
张卫东和玉梅都愣住了。
“木人只是媒介之一，”老萨满擦掉嘴角的血，“你家里或者办公室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张卫东突然想起什么：“王志强的岳母...听说是个神婆...”
玉梅猛地站起来：“怪不得！我就觉得奇怪，王志强那种人怎么会懂这些邪门歪道！”
老萨满摇头：“这事我不能硬来，会折寿。你们得先找到所有被下的咒物，破了它们的根基，我才能帮你们彻底解除诅咒。”
返回沈阳的客车上，张卫东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桦林，内心充满恐惧与愤怒。他从未想过，一次普通的岗位竞争，竟会招致如此恶毒的报复。
回到家已是深夜，他们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终于在张卫东的公文包夹层里，发现了一小包用红布包裹的黑色粉末；在卧室床底下，找到一个用红线缠绕的纸人；更可怕的是，在张卫东常穿的皮鞋里，发现了几缕不知是谁的头发。
看着这些邪门的东西，张卫东浑身发冷——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家里？
“咱们报警吧？”玉梅颤抖着说。
“报警说什么？说人家用巫术害我？”张卫东苦笑，“警察会以为我们疯了。”
那天晚上，张卫东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木人内部，无数针尖从四面八方刺来。他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醒来时，枕头上落满了头发。
第二天上班，张卫东直接找到王志强办公室。关上门，他单刀直入：“王科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那些木人、纸人、头发，是你放的吗？”
王志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讥讽的笑容：“张卫东，你是不是疯了？说什么胡话呢？”
“你岳母不是会这些吗？”张卫东紧盯着他。
王志强的笑容凝固了，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恢复平静：“我警告你，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谈话不欢而散。但奇怪的是，从那天起，张卫东的厄运似乎稍有缓解，至少没有再出现新的怪事。
老萨满得知情况后，在电话里说：“他心虚了，暂时收了手。但诅咒的根还在，必须彻底拔除。”
一九九八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张卫东做了一个决定。他放弃了副科长的竞争，主动申请调到下属分厂。这一举动让所有人吃惊，连王志强都没想到。
调令下来那天，王志强居然主动请张卫东吃饭。酒过三巡，这个一向圆滑的男人居然流下眼泪：“卫东，对不住...我也是被逼的...我岳母说，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有血光之灾...”
张卫东默默听着，没有回应。他知道，有些伤痕已经刻下，永远无法抹去。
一九九九年初春，张卫东带着家人搬到了分厂附近的宿舍区。行前，老萨满来了一趟，做了一场法事，说诅咒已经解除。但张卫东知道，真正解除诅咒的，不是法事，而是他主动退出竞争的决定。
搬家那天，他在旧书桌的夹缝里，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人，这次没有针，也没有名字。他平静地把它扔进了炉火中。
木人燃烧时发出噼啪声响，一股异香弥漫开来，随后是焦糊味，最后化作一团灰烬。
窗外，北方的春天正悄然来临，柳树枝头冒出了嫩芽。
“爸，你看，燕子回来了。”儿子指着窗外。
张卫东抬头望去，一群燕子正在蓝天下列队飞过。他忽然想起老萨满的话：“诅咒最怕的不是更强的法术，而是一颗不再畏惧的心。”
那一刻，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卸下了，随着那缕青烟，消散在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