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猛于虎（三）
星火俱乐部青训招募的邮件回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当王鲲鹏在廉价旅馆油腻的电脑屏幕上，看到那封带着俱乐部闪亮LoGo标志的邮件时，心脏几乎要冲破肋骨跳出来。他颤抖着手指点开，邮件措辞官方而简洁，核心信息却像一道强光刺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王鲲鹏先生：您好。感谢您对星火俱乐部的关注及投递申请。经初步筛选，您的资料符合我部青训营海选标准。现正式邀请您于7月25日（下周三）上午9:30，至我俱乐部（地址：上海市浦东新区xx路xx号星火电竞中心）参加线下试训选拔。试训为期三天，包含基础能力测试、实战对抗、心理评估及团队协作考察。**请注意：本次试训需自行承担往返交通及食宿费用。试训结果将于一周内邮件通知。** 期待您的到来！”
“成了！真的成了！”王鲲鹏猛地从吱嘎作响的椅子上弹起来，挥舞着拳头，压抑不住地低吼出声。狭窄昏暗的房间仿佛瞬间被这封邮件点亮。连日来的疲惫、饥饿、旅馆的霉味，都被这巨大的狂喜冲得无影无踪。他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反复读着那几行字，尤其是“邀请”、“试训选拔”这几个字眼。星火的大门，真的为他敞开了一条缝！那些年薪百万、聚光灯、粉丝拥趸的幻梦，似乎触手可及！
他立刻打开购票App，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输入目的地“上海”，日期选定7月24日（下周二）。当页面跳出车次和价格时，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最快的高铁二等座，单程近五百元！来回就是一千！再加上三天上海最低标准的住宿（他搜索了俱乐部附近最便宜的青旅，一个床位一天也要一百多），还有吃饭……粗粗一算，至少需要两千块钱！
两千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颓然坐回椅子，兴奋的余温迅速被冰冷的现实取代。手机屏幕上母亲那500元的转账记录刺眼地存在着，花得只剩几十块零头。他翻遍了所有支付软件和银行卡，加起来不足一百元。巨大的兴奋之后，是更深的绝望。难道……难道就因为这该死的路费，他就要与改变命运的机会失之交臂？
“不行！绝对不行！”他烦躁地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目光扫过墙角那只咧着口的破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崭新的高中课本。一个念头像毒蛇般悄然钻出：卖掉它们！这些废纸，留着有什么用？能换钱！
第二天一早，王鲲鹏拖着行李箱，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深重的黑眼圈，出现在旧城区一条狭窄的、堆满各种回收废品的巷子里。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纸张霉变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他找到一家门面稍大的旧书店兼废品回收站，硬着头皮走进去。
老板是个叼着烟、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捆扎旧报纸。他抬眼瞥了王鲲鹏和他脚边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懒洋洋地问：“卖啥？”
王鲲鹏拉开行李箱拉链，露出里面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课本和教辅资料，有些甚至塑封都没拆。“这些……高中课本和练习册，全新的，或者九成新。能卖多少钱？”
老板叼着烟走过来，随意地扒拉了几下，拿起一本物理书翻了翻，嗤笑一声：“全新的？高考都结束了，谁还要这玩意儿？当废纸收，五毛一斤。”
“五毛一斤？！”王鲲鹏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这……这都是新的！正版的！一本买的时候好几十块！”
“新不新有个屁用！”老板吐了个烟圈，不耐烦地挥挥手，“现在收废纸就是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拖走，别挡道！”
屈辱感像针一样扎着王鲲鹏的心。他看着自己视若珍宝（虽然从未珍惜过）的知识载体，此刻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估价，每一本都似乎在无声地嘲笑他的愚蠢和失败。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压下掉头就走的冲动。最终，在老板不耐烦的催促下，他屈辱地点头：“……卖。”
几十斤崭新的书本，换来了皱巴巴的一百三十七块钱。王鲲鹏攥着那几张沾着油污的纸币，感觉手心被烫得生疼。这点钱，连去上海的单程票都不够！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紧紧缠绕住他。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旅馆，像一滩烂泥摔在床上。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星火俱乐部那封邀请邮件的页面。“自行承担费用”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难道……真的要放弃？向现实低头？向那扇冰冷的家门低头？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死寂。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名字。王鲲鹏盯着那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剧烈地颤抖着。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走投无路的脆弱，在他心中疯狂撕扯。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鹏鹏？鹏鹏是你吗？你在哪？你还好吗？”电话那头，母亲张爱玲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焦灼和恐惧。
王鲲鹏喉咙发紧，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干涩嘶哑、近乎哀求的声音开口：“妈……我……我需要钱。”
“钱？你要钱干什么？你在哪？是不是出事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慌。
“我要去上海！”王鲲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执拗，“星火俱乐部！国内顶尖的电竞俱乐部！他们邀请我去试训！只要通过了，我就能成为职业选手！年薪百万！妈！这是我的机会！唯一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你帮帮我！给我五千块！就五千！”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王鲲鹏能听到母亲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鹏鹏，”母亲的声音终于传来，疲惫、沙哑，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你爸……你爸他……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五千……妈……妈想想办法……你别急……千万别再做傻事了……把卡号发给我……”
“妈！谢谢你！妈！”王鲲鹏几乎要哭出来，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我就知道你最疼我！妈你放心！等我成了职业选手，赚了大钱，一定好好孝敬你！让爸看看！让他后悔！”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迅速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了过去。放下电话，他像虚脱一样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是混合着泪水、汗水和狂喜的扭曲表情。希望，那微弱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被点燃了。
第二天中午，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王鲲鹏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银行卡转入5000.00元”。汇款人：张爱玲。
五千块！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他濒临崩溃的身体。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他冲到电脑前，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飞快地订好了去上海的高铁票（二等座），订好了俱乐部附近那家最便宜青旅的三晚床位。他计算着剩下的钱，足够他这几天在上海最简朴地吃饭了。未来，仿佛就在那趟开往上海的高铁尽头，闪闪发光。
出发前夜，王鲲鹏躺在青旅狭窄坚硬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床铺震天的鼾声和汗味也无法驱散他大脑的亢奋。他戴上耳机，音量开到最大，循环播放着自己精心剪辑的那段操作集锦视频。屏幕上，他的游戏角色在峡谷中纵横捭阖，神出鬼没，一次次极限反杀，一次次主宰战场。激昂的游戏音效和炫目的技能光效，在他紧闭的眼睑内幕疯狂上演。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星火俱乐部训练室里叱咤风云的样子，看到了教练赞许的目光，看到了聚光灯下属于自己的舞台……
迷迷糊糊中，他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他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如同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峡谷战场。看台上是黑压压的、山呼海啸的观众，无数闪光灯聚焦在他身上。他操控着游戏里最顶级的英雄，装备豪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手在他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系统激昂的女声不断播报：“penta Kill！（五杀）”“Legendary！（超神）”“Victory！（胜利）”金色的雨从穹顶飘落，巨大的冠军奖杯被队友高高举起，而他，是绝对的核心！父母在台下激动地挥手，父亲脸上满是骄傲和悔恨……
突然，画面猛地扭曲、碎裂！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瞬间变成了刺耳的警报！炫目的聚光灯变成了猩红的警告光！脚下的领奖台轰然坍塌！他惊恐地向下坠落，坠入一片冰冷的、黏稠的黑暗深渊！深渊底部，没有柔软的地面，只有无数双从黑暗中伸出的、枯瘦如柴的手！那是无数个在网吧里熬干了青春、眼神空洞、手指扭曲变形的“网瘾少年”的枯手！它们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拼命往下拖拽！他惊恐地挣扎，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头顶的光亮越来越远，冰冷腥臭的泥浆灌入他的口鼻……
“啊——！”王鲲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他大口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青旅房间昏暗的光线下，只有手机屏幕还在播放着他操作集锦的最后几秒，游戏角色摆出胜利的姿态。耳机里，激昂的胜利音乐还在循环播放。
他一把扯下耳机，刺耳的音乐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枕头上。那个坠落深渊、被无数枯手拖拽的冰冷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脚踝上。
他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窗外，上海的夜色深沉，巨大的城市轮廓在远处闪烁着冷漠的霓虹。明天，就是试训的日子。那封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通知书”，就在星火电竞中心等着他。可此刻，那梦魇的余悸，像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亢奋的心脏，留下了一丝挥之不去的、不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