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当那颗细小的七彩灯笼椒籽触及安德烈舌面的瞬间,这位以毒舌和暴躁着称的美食评论家应该会立刻将其吐出,然后伴随着他那标志性的、足以掀翻屋顶的咆哮,用最刻薄、最不留情面的语言,将这颗“可笑的种子”、这盘“故弄玄虚”的小食,乃至整个“山海”展位贬低得一文不值,体无完肤——这正是所有围观媒体、竞争对手以及等着看热闹的同行们屏息期待、早已准备好镜头记录的精彩戏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预判彻底落空,让整个喧闹的展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当那粒蕴含着奇异能量的七彩灯笼椒籽,真正与安德烈那品尝过世间无数极致味道、已然有些麻木和挑剔的舌面接触的刹那,他脸上那惯有的、写满了准备找茬和嘲讽的夸张表情,骤然凝固了。就像高速摄像机下的画面被陡然定格,所有的肌肉线条都僵在了那里。
没有预想中排山倒海般的灼烧刺痛感,没有那种粗暴的、试图用纯粹力量征服一切的味觉冲击。
那粒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籽实,仿佛并非实体,而是在他温热的舌尖上瞬间融化、升华了!它化作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而灵动缥缈的气息,如同初春时节悄然拂过冰面的第一缕暖风,又似深夜山谷中无声浸润万物的灵气,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精准地钻入了他味蕾最细微的缝隙,进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向他全身的神经末梢。
那,绝非单纯的、物理层面的“辣”。
那更像是一种……引动,一种唤醒。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带着恰到好处温度的针,轻柔而又精准地刺破了他因常年浸泡在各种强烈、极端味道中而逐渐形成的、厚重而疲惫的感官外壳。这一刺,并非破坏,而像是打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闸门。
一瞬间,无数早已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细微的情感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骤然从心底最深处飞舞而出——童年时第一次偷偷舔舐父亲辣椒酱时那种混合着刺激与恐惧的快感、人生中首次获得重要美食奖项时那难以自抑的狂喜与虚荣、面对精心烹制的菜肴却遭遇惨痛失败时的不甘与愤怒、甚至某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与挚友无言对饮时心中涌起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与温柔……这些属于人类最本真的“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滋味,竟然被这一丝灵动的、难以捕捉的“辣”意巧妙地、不着痕迹地牵引、放大,在他那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
这整个过程,并非痛苦难忍,反而更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对自身漫长味觉生涯与情感记忆的温柔洗礼与深沉回溯!一种他早已陌生了的、关于“品尝”最初的好奇与触动,悄然复苏。
安德烈那魁梧的身躯彻底僵住了,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他那只戴着白手套、握着银质小签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眼神从最初的错愕与难以置信,迅速转变为一种深不见底的震惊,然后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困惑,最终,所有这些激烈的情绪竟缓缓沉淀,化为一种近乎茫然的、带着孩童般纯真意味的探究与思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周围那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已经准备好发出哄笑或嘘声的人群,渐渐察觉到了安德烈那极其反常的、死一般的寂静,窃窃私语和试探性的低笑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整个展位周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以火爆直接着称的评论家,此刻竟然……沉默了?而且是这样一种仿佛灵魂出窍般的、长达近一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媒体记者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不定,手中的相机镜头却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死死地对准了安德烈那张表情变幻莫测、如同上演了一场无声戏剧的脸。“山海”团队这边,李默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小刘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就连一向沉稳的陆子豪和冷静的薇薇安,此刻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不解的神色。
这反常的、近乎凝固的寂静,比任何咆哮、任何怒斥都更让人感到心悸与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压抑到极致的低气压。
终于,在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德烈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尽管那颗神奇的椒籽早已化为无形。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充满了象征意义。
他抬起头,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震动。他不再去看那盘精致却已然失去意义的小食,而是将目光穿越了空气,直直地、毫无偏移地投向了一直静立在一旁、自始至终都面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林小风。
没有预料中的咆哮,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
安德烈开口了,用的是一种与他往日狂放形象截然不同的、低沉而沙哑、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极其严肃的语气,他几乎是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年轻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锁定着林小风,似乎想从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
“你……”
“师从……哪位隐世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