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使团入城引发的骚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尚未平复,更深沉的暗流已在冰层下汹涌。赵宸站在晋王府最高的望楼上,看着城南方向渐渐散去的烟尘,目光冷冽。北狄萨满那短暂的一瞥,如同毒蛇的信子,让他嗅到了更浓烈的阴谋气息。这些狄人,绝不仅仅是来耀武扬威或趁火打劫的。
“殿下,”萧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当街发病的十七人,已由林姑娘接手诊治,症状与之前瘟疫同源,但发作更急。那箱打翻的‘黑玉膏’矿石,已取样送交柳文彦查验。高朗的人回报,北狄使团入驻鸿胪寺别馆后,守卫极其森严,那个萨满进入别馆后苑一间独立小屋,再未现身。”
赵宸“嗯”了一声,指尖划过冰冷的栏杆:“老大那边有什么动静?”
“稷亲王被圈禁府中,宗人府的人看得紧。但他府上的几个心腹幕僚,这几日却异常活跃,尤其是那个叫钱庸的账房,频繁出入几家酒楼茶肆,见的都是些漕帮和市井泼皮的头目。”萧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另外,我们安插在齐王府的眼线传来消息,昨夜子时,有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齐王府后门出,绕城半周,最后消失在通往鸿胪寺别馆的方向。”
老四赵焘!他终于动了!而且一动,就直指北狄!
赵宸眼中寒光一闪。老大赵稷倒台,最大的得益者就是一直隐在幕后的老四。如今北狄使团入京,局势再添变数,老四绝不会甘心只作壁上观。他与北狄勾结,是意料之中,但这勾结的速度和方式,却透着蹊跷。老四为人谨慎,怎会如此轻易留下马脚?
除非……这马脚,是他故意露出来的?意在试探?或是想祸水东引?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赵宸脑海。他转身看向萧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萧屹,你说,如果我们那位被圈禁的大哥,突然得知,他视若救命稻草的四弟,正准备拿他的人头,去和北狄谈一笔好买卖……他会如何?”
萧屹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精光暴射:“殿下是想……行离间之计?”
“不错。”赵宸走下望楼,回到书房,铺开一张素笺,“老大虽倒,余党未清,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四隐忍,北狄凶狡,若让他们联手,后患无穷。不如,我们先送他们一份‘大礼’,让他们自己先咬起来。”
他提起笔,略一思忖,便运笔如飞。字迹模仿老四赵焘平日奏章的字形,却更显急促潦草,内容更是惊心动魄:
“稷兄钧鉴:事急矣!宸王已获确凿证据,欲借北狄之事构陷兄台,恐有性命之虞。北狄兀术亲王乃焘旧识,或可斡旋。然狄人贪婪,需‘投名状’以示诚意。闻兄麾下‘鬼面’掌京畿暗渠全图,此物或可暂保无虞。今夜子时,西市废仓,遣心腹持图晤面。切切!”
写完,他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里面是几方不同的印泥和伪造的印章。萧屹精通此道,很快便仿造出齐王府詹事专用的火漆印章,小心翼翼地盖在信笺末尾。
“找机会,把这封信,‘不小心’落到老大那个心腹钱庸手里。”赵宸将信递给萧屹,“记住,要让他觉得是自己费尽心力才查到的,而不是我们送上门去的。”
“属下明白。”萧屹接过信,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书房外的阴影中。
当日下午,稷亲王府邸虽被围得铁桶一般,但府内采买食材的婆子,还是在菜市口“偶遇”了钱庸的一个远房表亲。一番“家常”拉扯后,一封被油纸包裹、塞在一条活鱼肚子里的密信,便经由送菜的车夫,悄无声息地递到了被软禁在后园的赵稷手中。
赵稷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转为铁青,最后涨成猪肝色。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声响。
“赵!焘!”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和背叛的痛楚,“好你个老四!我还没倒,你就想着拿我的人去献媚狄虏!还想图谋我的暗渠图?!做梦!”
他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踱步,胸口剧烈起伏。他被圈禁,外界消息闭塞,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如同在他濒临绝望的心头又插了一刀。他信吗?他不敢全信,但宁可信其有!老四的阴险,他太了解了!在这种时候,牺牲他赵稷来保全自己,甚至换取北狄支持,绝对是老四能干出来的事!
“钱庸!”他低声嘶吼。
一直候在门外的钱庸连滚爬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赵稷将揉皱的信纸扔到他面前,声音嘶哑:“你看看!这是不是老四的笔迹?还有这印!”
钱庸捡起信纸,仔细辨认,额头冷汗直冒:“王爷……这笔迹,确有七八分像齐王平日书写急件时的风格。这火漆印……花纹似乎没错,但印泥颜色略深,像是新盖不久……”他不敢把话说死,但话里话外,已暗示此信可信度极高。
“哼!”赵稷一把夺回信纸,眼神阴鸷得可怕,“老四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他不是要暗渠图吗?好!我就给他!不过,不是给他图,是给他送终!”
他压低声音,对钱庸吩咐道:“你立刻去找‘鬼面’,让他今晚子时,带几个人去西市废仓……如此这般……”
夜色深沉,西市废仓一带早已荒废,只有野猫在断壁残垣间穿梭。子时将近,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废仓深处。为首一人,身形佝偻,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正是那日从高朗手中逃脱的鬼面人。他身后跟着四名精悍的死士。
仓库内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霉味。鬼面人警惕地扫视四周,打了个手势,四名死士立刻散开,占据有利位置埋伏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仓库内寂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子时正刻,仓库另一端的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齐王府侍卫服饰、用黑巾蒙面的人影闪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长条形的皮筒。
“图带来了?”鬼面人嘶哑着声音问。
那蒙面侍卫点点头,举起皮筒。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鬼面人眼中凶光一闪,厉喝道:“动手!”
埋伏在暗处的四名死士同时暴起,刀光如匹练,直劈那蒙面侍卫!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夺取“密信”和“图纸”!
那蒙面侍卫似乎早有防备,身形如泥鳅般一滑,险险避开致命攻击,同时甩出皮筒,里面根本不是图纸,而是爆开一团刺鼻的石灰粉!
“不好!中计了!”鬼面人心中一沉。
与此同时,仓库外突然火把大亮,数十名身穿京兆府捕快服饰、却眼神精悍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一人冷笑道:“好个稷亲王!竟敢派人刺杀齐王府侍卫,图谋不轨!给我拿下!”
混战瞬间爆发!鬼面人武功高强,手下死士也悍勇异常,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显然有备而来,配合默契。很快,四名死士接连倒下,鬼面人也被逼到角落,身上添了几道伤口。
“撤!”鬼面人见事不可为,咬牙打出几枚毒蒺藜,趁乱撞破后窗,遁入夜色。那名“齐王府侍卫”和京兆府的“捕快”们也并未死追,只是迅速清理了现场,带着俘虏和尸体,消失在黑暗中。
半个时辰后,齐王府书房。赵焘看着跪在面前、详细禀报西市废仓之事的贴身侍卫统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我们的人按照王爷吩咐,只是做做样子,并未下死手。鬼面人逃脱,我们留下了两个活口,已移交京兆府大牢,咬定是稷亲王派人行刺。”侍卫统领禀报道。
赵焘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大哥……还真是沉不住气啊。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让他急不可耐地要清理门户了。”他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看来,他是真怕我把他卖给北狄啊。”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去查!给本王查清楚,那封信,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北狄的离间计,还是……我们那位好二哥,送给本王的一份‘厚礼’?”
侍卫统领领命而去。
赵焘独自坐在灯下,眼神变幻不定。老大赵稷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但这背后推动的手,却让他心生警惕。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了。不过,浑水才好摸鱼。老大既然先动了手,就别怪他这个做弟弟的,不讲情面了。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弹劾稷亲王“遣死士行刺朝廷命官(齐王府侍卫)、意图不轨”的奏章。这把火,既然烧起来了,就得让它烧得更旺些。最好,能把老大彻底烧成灰烬。
而此刻的晋王府,赵宸听着萧屹的回报,得知西市废仓的“意外”和齐王府即将上奏弹劾的消息,只是淡淡地呷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
狗咬狗,一嘴毛。这离间之计,成了。虽然没能一举除掉鬼面人,但老大和老四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接下来的朝堂,将会更加热闹。
而他,只需静观其变,等待下一个出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