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柳氏的房门便被敲得砰砰响。凌云院里的洒扫小厮匆匆跑来，把凌云醒来的事告诉了她。
“这事儿她知道了吗？”柳氏问。
“昨儿半夜玉宝悄悄跑去找徐太医，天不亮送他回去，中间没有别人进出，估计这会儿还不知道。”小厮眨了眨眼说。
“那行，你赶紧回去盯着，别让人发现了。”
“知道。”
小厮一走，柳氏对沈嬷嬷勾了勾手指，“去，给那位递个信儿。”
凌云再醒时，天已大亮。屋里安静无声。她扭过头，一个没见过的嬷嬷坐在床前打瞌睡。
“小七哥哥。”凌云闭上眼，梦呓一般轻轻唤了一声。刚才她又做了那个很长很长的梦。
下一刻，窗棂无声无息打开，小七的身影轻飘飘落到凌云床前，没有惊醒靠着打盹的红姑。
感觉脸上有风，凌云这才再睁开眼，小七轮廓分明的俊脸已经出现在她床前。
凌云瞪着水汪汪的杏眼盯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了半晌，忽的把被子往上一拉，脑袋缩进了被里。
不过片刻，憋得小脸通红的凌云又伸出脑袋，眨巴两下眼睛，甜甜轻笑，“呵……你真的在。”
凌云生得好看，可最近几年，小七已经习惯了她像个爷们一样爽朗的大笑，一样提刀抡锤。突然见到她如当年小小姐时候娇俏带怯的笑，小七一时竟不知所措。
“小，小姐…”小七结结巴巴地说：“小姐，找我，什么事。”
“嗯……”凌云摇头，大大的杏眼闪了闪，“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十丈之内。”她的语气就好像五年前，二公子还没离世之前那样天真，那样不讲道理。
“在，在的。”小七耳尖烧烫。
——其实，如果她一直像当年那样不暗世事，永远是这样天真的大小姐，永远软绵绵的叫着“小七哥哥”，永远依赖我，信任我，也挺好的。
凌云调皮的冲他挤挤眼睛，勾了勾手指：“过来点儿。”
小七不明所以，膝行两步，贴上床沿，刚要把耳朵凑过去听凌云说话，却见凌云的手飞快从被子里伸出，抓向自己胸口。
如果是别人，小七一定会更快的伸出手，在他没有动作之前，把对方的手给制住。可这是他的大小姐，他答应过夫人不管任何时候都会听小姐的话，都会保护好小姐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凌云一把抓住小七的前襟，就往自己身前拽。小七对她完全没有一点的防备，就这么水灵灵的让她拉了过去。小七反应太快，在他的身体要贴上凌云身体的一瞬间，他的两手撑在了她的身体两边。只是头顺着惯性还向前进了一点点。
鼻尖撞到凌云脑门上，酸麻感电一样传遍全身，小七差一点就叫出声来。
望着眼前这张眼里带泪的俊脸，凌云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噗”的笑出声来。凌云笑着笑着，忽的泪水涌上双眼，轻声道：“昨晚我听到有人哭，是你吗？”
小七微微一滞——昨夜他的确在屋顶红过眼眶。他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说：“我答应过，定在十丈之内。”
床边的红姑终于被她吵醒，一回头却看到小七呈一个趴伏的姿势半撑在床上，倏的红了脸。
红姑毕竟是凌云半路救回来的，比不得从襁褓里就抱着凌云长大的小七。她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也没有资格发表什么意见。
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应该看向哪里，只能干笑两声，说道：“将军醒了，奴婢这就叫玉宝进来帮您洗漱。”
红姑红着脸，左脚跘着右脚，踉跄着往屋外跑。刚到门口，门却已经被推开。
玉宝端着托盘迈进门槛，后面跟着几个端着水盆拿着毛巾的粗使丫鬟。
“厨房说将军刚醒，”玉宝把托盘往红姑面前一递：“给做了将军爱吃的杏仁酪送来。”
凌云三个时辰前才刚醒，除了徐太医，还没通知任何人。如果红姑没有因为刚才那一幕，还在惊慌之中，一定立刻便能意识到异常——这碗杏仁酪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听说凌云醒来，钱贵也专程过来看了一趟，顺便跟杨婉清辞行。下毒的人还没查到，但他得回皇城给太后交差。
凌肃如今这情况，公主这步棋怕是废了，如何拴住凌家得让太后早做打算。
时至深秋，北方已经进入旱季，校场上顶着太阳操练仍然非常辛苦。可凌云自从醒来以后，便时刻要黏着小七。
现在的情形，把凌云单独放在侯府小七也不放心，只能每天带着她去校场，看着自己练兵。
午时，红姑送来药，凌云不肯吃。小七远远看着凌云撅着嘴，只好放下手里的枪走到她身边，哄她吃药。
小七从另一个陶罐子里取出一个糖渍乌梅，用匕首挑出核递到凌云面前：“喝了，就给你吃。”
凌云看着红姑，眨了眨眼。红姑立刻转过脸走了两步，留了个背影给他们。凌云瞪着小七，就着的手喝了药，飞快的转头在另一只手上叼起那粒梅子。
梅子酸得她眯眼，却美滋滋地对着小七咂巴出声。
小七指尖被她的牙齿轻轻咬到，瞬间就跟被火撩到一般烫了起来。耳朵也在头盔下悄悄红透了。
每日汤药不断，凌云的情况却不如刚醒那几天好，她的心智似乎越来越像个小孩。
“不对呀，”徐成收回自己诊脉的手，捊着山羊胡子自言自语，“正常来说，将军的神志就算不能完全恢复，也应该停留在刚醒时候的状态，怎么越变越……？”
说者听者，皆是有心人。一旁的杨婉清心头一凛，她在深宫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各种争权夺利的肮脏手段。
“红姑，将军的药，饭食都是谁经手？”杨婉清脸色一沉，或许除了小七，每个人都值得怀疑。
“回大夫人，将军的饭食，汤药从未假手于人，一直是我们三个负责。”红姑有些紧张，却也很坦然，她能确定她们三个都不会对凌云有异心。
询问了好些问题，杨婉清暂时没有别的头绪，于是问道：“那最近将军除了吃药吃饭，还有没有吃过别的？或者有没有别人来探望将军带了什么来？”
红姑想了想，又把这一个多月的记录单子拿给杨婉清。杨婉清看完，递给徐成道：“徐太医也看看。”
徐成接过单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惊叫：“唉呀！怎么会给将军吃这个！”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第一反应就是凌云中毒了。齐声问道，“什么？”
“杏仁酪！”徐成捶胸顿足，“这杏仁酪，平时吃没什么，可这会儿跟我的药相克的！不但不能治好小姐的离魂之症，反而会更加严重！”
众人皆惊。
徐成把药渣倒进铜盆，盆里立刻浮起一层油膜。他把铜盆端到杨婉清面前，附在耳边悄声道：“夫人，有人往药里滴了‘失魂草’汁，这东西产于苗疆，用油浸泡；”
“杏仁酪只是转移注意力的幌子，真正让将军心智倒退的是每日汤药本身。”
寅卯之交，角门吱呀一声开，老魏头提着一把缺口锯冲进晨雾，格外大声的破锣嗓吵醒整个侯府。
“天杀的小贼！三把桐油锯只剩两把，最后一把锯口还崩了牙！”
他每骂一句，拿断锯的手就在空中挥一下，磕到石头上，火星子混着唾沫星子乱蹦。
——这把锯昨夜才突然出现在马棚里，锯柄上刻着“魏”字，如今锯片却少了一截。老魏头心疼得直跺脚：缺这一截，他得赔！那可是他家半个月口粮！
花房管事赖三被老魏头揪着领子拖到石阶，脸青得比晨雾还冷。老魏头把花钯鏫往他脚下一扔：“这锯到底谁拿走的？不说，老子拆了你的蛋！”
小七才洗漱完，正坐在凌云门前擦刀，闻声指尖一顿——断树、锯痕、铁砂……老魏头的话像最后一根线，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
话音未落，廊柱上寒光一闪。“噌”一声，刀已经插到廊柱上，小七指尖在刀脊轻弹两下，转身轻飘飘掠下台阶，雨水溅起一线白。
墨竹第二次被拖进地牢。深夜，柳氏一身斗篷，黑纱遮面来到地牢。
“媚儿，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来？”墨竹扑到栅栏边，两眼里通红。
柳氏举起手里食盒，笑得温柔：“给你送点吃的。”
墨竹脸色剧变，嘴唇发起抖来：“媚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别怪我，我得保弘儿，你也不想看到他没法继承爵位不是？”柳氏语气轻飘飘的。
“可我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墨竹眼睛血红。
“不，不，不，你不是。”柳氏斟满酒，带着极好看的笑递到墨竹面前。
墨竹当然不可能是，柳氏怎么会那么傻，找个孤儿下人做自己孩子的父亲。不过是为了方便给凌锐下药，哄哄他罢了。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怎么随便说说就信了呢？她与他做那事儿的时候，墨竹还是个稚儿。
那玩意儿拢共没支愣多久，蹭了一个晚上，弄得自己身上粘糊糊的，怎么可能怀得上？柳氏想着跟他的第一次就觉得烦，好在毕竟年轻，很快让自己调教出来，只不过……
柳氏看着嘴角慢慢渗出血丝的少年，抬手摸了摸他苍白细滑的脸，“好孩子，赶紧去投个好胎，姐姐我能接着疼疼你。”
墨竹终究还是死了！他两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凝固着愤怒，不甘与凄凉。他的手指深深抠进地里，身体朝着柳氏逃离的方向。
牢外雷声滚滚，闪电劈开黑暗。
凌云立在对面暗处，眉头皱了又舒展开。特种兵专业的伪装技巧，让她就在两人的眼前，生生看完一部狗血剧也没被发现。
小七从外面进来，弯腰检查墨竹尸体，在他手心里找到一只和田玉的耳坠，上面还连着一块皮肉。那是他临死前，暴起从柳氏耳朵上扯下来的。
耳坠递到凌云面前，她看了许久，面无表情冷笑一声，轻声道：“好了，可以清理门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