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轩”内外,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网,正在寂静中悄然收紧,只待那牵动网绳的一刻。
根据林小乙抽丝剥茧后的推断,调查的重点迅速聚焦于两个关键:能自由接触镜阁核心区域、了解机关奥秘的人,以及具备配置那精巧而恶毒的“冷香片”所需专业知识与技能的人。东家薛永贵自然是首要嫌疑,他那套故弄玄虚的鬼神之说,此刻回想起来,处处透着欲盖弥彰的意味。但正如林小乙所料,薛永贵一个常年浸淫古玩行的商人,或许凭借见识能设计出镜框机关,但那些需要精湛化学知识、对草药矿物特性了如指掌,并能精确控制剂量与配比的致幻薄片,绝非他一人能力所及。
所有人的目光,在排除了其他几名仅负责洒扫搬运的短工后,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薛永贵身边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沉默得近乎没有存在感的年轻助手——阿城。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面容普通,是那种即便见过数次,也难以在脑海中留下清晰印象的角色。他平日几乎像个影子,只在“琉璃轩”后院的库房与那间狭小的工坊内活动,负责一些古董的初步清洁、日常保养以及简单的木工、补漆等修补活计,极少在前堂露面,更不与客人交谈。但文渊调取的近几年的雇工记录显示,阿城并非云州本地人,约是三年前被薛永贵从外地招入店中,籍贯来历记录有些含糊不清。更关键的是,文渊暗中走访了城内多家药铺与杂货店,终于在一家位置偏僻的小药铺里,有个伙计模棱两可地回忆起来,阿城似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购买一些不太常见的矿物粉末(如某些颜色的辰砂、曾青)和几味特定的干燥草药(包括少量曼陀罗籽),当时伙计只当是古董保养或修复用的什么特殊偏方,并未深究。
“盯紧他,尤其是他独自外出的时候。”林小乙对张猛下达了明确的指令,“注意他接触的人,去的地方,手里拿的东西。”
张猛亲自出马,带了两个眼神好、腿脚快又机警的捕快,换上市井常见的粗布衣衫,日夜轮班,如影随形地盯住了阿城。起初几日,阿城的行为规律得如同钟摆,除了在店中后院默默干活,便是回到他那位于陋巷的租住小屋休息,并无任何异常举动,沉闷得让人几乎要怀疑判断。
转机出现在第三日黄昏。阿城向薛永贵告假,借口需要采买一批修补镜框用的鱼胶和特殊木料,挎着个篮子出了城。张猛带人远远缀着,见他并未前往城西的物料集市,反而脚步匆匆,七拐八绕,专挑僻静小路,最后竟钻进了城外一片龙蛇混杂、污水横流的棚户区,身影一闪,迅速没入了一间低矮破败、毫不起眼的土坯房里。
张猛压下立刻冲进去的冲动,耐着性子与手下在远处隐蔽角落蹲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阿城低着头,从土坯房里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手里那个原本空瘪的篮子似乎沉了些,上面还用旧布盖着。他并未立刻返城,而是警惕地在附近杂乱无章的巷弄里兜了几个圈子,反复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才加快脚步,匆匆往城内方向赶去。
“那屋里住着的几个人底细摸清了,”张猛回来后,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立刻向林小乙汇报,语气带着狩猎即将收网的兴奋,“是几个常年混迹在黑市边缘、专门倒腾些见不得光玩意儿(包括某些违禁药材和来路不明的矿物)的地痞无赖,据说只要价钱合适,偶尔也接些‘脏活’。阿城进去的时间不短,足够完成一次秘密交易,或者传递消息!”
时机,已然成熟。
当夜,月黑风高。阿城在其租住的那间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简陋小屋内,被张猛带人悄然捂住嘴带走,动作干净利落,未惊动左邻右舍,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夜色。
州府刑房深处,一间密闭的审讯室内,牛油烛火跳动,将人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初始,阿城依旧保持着那副深入骨髓的懦弱与沉默,蜷缩在凳子上,对所有问题,无论是关于他的来历、平日工作,还是与薛永贵的关系,均以颤抖的“不知情”、“小人只是按东家吩咐做事”、“什么都不懂”来搪塞,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林小乙并未动怒,也没有示意性急的张猛动用任何刑讯手段。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到阿城的抵赖在重复中显得苍白无力时,才将那只作为关键证物的特制鹤形烛台,以及柳青那份详细记录着从镜框孔洞检出致幻物残留、并分析出其大致成分的化验文书,轻轻地、却带着千钧重量,放在了阿城面前那张冰冷的木桌上。
“阿城,”林小乙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试图撬开对方坚硬的外壳,“‘迷神蕈’的孢子,混合曼陀罗根的粉末,再用古墓石壁上采集的阴湿苔藓汁液作为粘合剂,以秘法烘烤凝制成薄如蝉翼的香片……这等偏门而阴毒的炼制手法,需要极其专业的 knowledge,绝非寻常古董匠人所通晓。告诉我,你这一身本领,师承何人?”
阿城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抬头看了林小乙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仿佛在问“你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林小乙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却字字敲打在阿城的心防上:“你每隔半月左右,便借口采买,出城与那黑市之人接触。是去获取制作这‘冷香片’所缺的稀有原料?还是去接收来自幕后之人的指令?薛永贵究竟许了你多少银钱,或是握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心甘情愿帮他做这等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勾当?”
“我……我没有……小人真的没有……”阿城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哭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没有?”林小乙拿起那盏冰冷的烛台,在烛光下转动着,金属表面反射出幽冷的光,“这机关设计之精妙,与镜框结合之天衣无缝,利用烛火热量缓慢释放致幻气体的想法更是堪称绝妙。但你可知道,就在几天前,一个叫李慕白的年轻书生,就死在你们这‘绝妙’的机关之下!他出身寒微,读书刻苦,只为有朝一日能谋个出身,奉养家中父母!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可能撞破了你们的秘密,就被你们用这鬼蜮伎俩,活活吓死,从高楼坠下,摔得骨断筋折,脑浆迸裂!他家乡的父母,至今还在倚门望归,盼着儿子的音讯!这笔血债,这滔天的罪孽,你,背得起吗?!”
最后一句质问,林小乙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平地惊雷,又似冰冷的刀锋,狠狠劈入阿城早已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
阿城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个人从凳子上滑瘫下来,跪倒在地,脸色瞬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林小乙敏锐地捕捉到他精神堤坝彻底垮塌的瞬间,立刻转换策略,语气稍稍放缓,却带着更不容抗拒的压迫与一丝仿佛能窥见其软肋的洞察:“阿城,你心里清楚,你不过是他手中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真正的主谋,是那个坐在柜台后面,道貌岸然的薛永贵。你若此刻幡然醒悟,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指认主犯,尚可算作戴罪立功,或能在法理之外,争得一线生机。若再冥顽不灵,试图一力承担,待我们查清所有来龙去脉,证据确凿之时,你便是那最佳的替罪羔羊,到那时,抄家问斩,累及亲人,你……可曾想过后果?想想你的家人!”
“家人”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精准无比的楔子,彻底击碎了阿城所有的侥幸与抵抗。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远在千里之外、体弱多病、全靠他寄钱回去买药续命的老母亲,想起薛永贵平日里看似关切、实则隐含威胁的“好好干,你娘那边我会派人‘照顾’”的话语。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五官因极致的恐惧与悔恨而扭曲,崩溃地嘶喊道:
“我说!我全都说!求大人开恩!饶小人一命!”
“是……是薛老板!一切都是他指使的!是他逼我的!”阿城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知从哪里知道我懂些……懂些偏门的方子,就以高工钱和帮我娘找名医为诱饵,逼我替他配置那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香片,藏在特制的烛台里……他说,只要制造出‘镜阁闹鬼’的传闻,越邪乎越好,就没人敢在晚上靠近二楼,更没人会留意到……留意到他在二楼几面大镜子后面设置的暗格里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什么勾当?”张猛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厉声喝问。
“是……是销赃!还有……伪造一些前朝的名人字画、珍稀玉器……”阿城断断续续地交代,如同倒豆子一般,“他把一些来路不明、可能是盗墓或是黑市上收来的赃物古董,还有他自己找人仿造、做旧的一些赝品,都藏在二楼那几面特定镜子后面的暗格里。借着‘闹鬼’的由头掩人耳目,方便他和那些黑市上的人秘密交易……李慕白……李慕白那晚,可能是无意中擦拭镜子时,碰到了什么机关,或者听到了薛老板与人在楼下商议的什么话……薛老板怕他泄露出去,就……就让我提前启动了机关,想把他吓疯或者吓跑,没想到……没想到他直接……”
“四年前那个摔残的老工匠呢?”林小乙冷静地追问,声音如同冰冷的磐石。
“他……他也是不小心,在修缮‘百鸟朝凤’镜时,可能发现了镜框后面的暗格……薛老板当时只是口头警告,后来越想越不放心,怕他嘴不严,就……就也用了同样的法子,只是那次剂量可能轻些,本想吓唬他让他自己走人,谁知他直接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审讯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阿城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和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真相至此,已然大白于天下。所谓的镜中鬼影,萦绕数年的恐怖传闻,不过是为了掩盖现实世界中赤裸裸的贪婪与罪恶而精心编织的巨大骗局。薛永贵利用人对未知鬼神的天然恐惧,利用阿城掌握的偏门技艺,将“琉璃轩”这座本该充满古雅韵味的镜阁,变成了一个藏污纳垢、进行非法交易,甚至不惜屡次杀人灭口的邪恶魔窟。
人心之诡谲阴暗,远胜镜中任何虚妄恐怖的倒影。
林小乙站起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他对早已按捺不住、眼中喷火的张猛沉声道:“张大哥,立刻带人,拘捕薛永贵!同时彻底搜查‘琉璃轩’二楼,重点是所有大型古镜之后,给我把每一个暗格都找出来!”
“是!”张猛声如雷霆,带着凛冽的杀气与终于得以伸张正义的快意,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镜花水月的迷障已被彻底刺破,隐藏在精美古玩与诡异传说背后的贪婪、残忍与罪行,即将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