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通判衙署的书房内,价值不菲的檀香在狻猊炉中静静燃烧,吐出缕缕青烟,试图驱散一室沉闷,却终究冲不散堆积如山的卷宗间弥漫的那股凝重如铁的气息。林小乙将厚厚一叠、墨迹已干的最终结案文书,双手呈于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的通判陈远,与侍立一旁的州府总捕头赵千山面前。
文书之内,条分缕析,逻辑严密,证据环环相扣,形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链条:从柳青验尸格目上冰冷确认的“死后焚尸”结论与心脏处精准的锐器刺创分析,到文渊从灰烬中抢救并核对的异常“石脂水”猛火油采购记录;从林小乙亲手勘破的、利用通风窗活动隔板完成的精巧密室手法,到张猛带队搜查赤焰匠工坊时起获的、与创口吻合的奇特凶器短刃与那些危险的火器残骸;再到赤焰匠吴老七在确凿证据面前最终画押、详述作案过程的口供笔录,以及最后由文渊呕心沥血梳理出的、此案与神秘组织“云鹤”麾下“鹤翼”分支存在潜在关联的诸多线索……这一切,清晰无比地将这起最初被认定为“意外”的火灾惨案,彻底还原成一场精心策划、冷酷执行的谋杀,并将其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庞大黑影,毫不留情地指向了潜藏于黑暗深处的“云鹤”组织。
通判陈远仔细地、一页页地翻阅着卷宗,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修长的手指在翻到写有“云鹤”及“鹤翼”字样的纸页时,会不自觉地微微停顿,指尖在墨字上轻轻敲击,泄露出一丝他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良久,他缓缓放下最后一页卷宗,抬眼看着面前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的年轻捕快,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与赞叹之色。
“林捕快,”陈远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稳,却比平日面对下属时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温度与看重,“此案错综复杂,凶手狡诈阴险,现场伪装更是近乎完美。你能于一片焦土废墟之中洞察先机,不为表象所惑,继而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不仅迅捷破案擒获真凶,更能由表及里,深挖其背后可能牵扯的更大关联,直指要害。于刑名一道,你已非寻常‘干才’可论,堪称拥有‘神思’之智。”他这番评价极高,在等级森严的官场中实属罕见。
他顿了顿,威严的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总捕头赵千山,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决断:“此案卷宗,事实清晰,证据确凿,本官核准。凶手吴老七,杀人纵火,罪大恶极,按律严惩,秋后处决。至于其所供述、及文渊推断出的关于‘云鹤’组织之线索,事关重大,列为州府刑房最高机密,不得外泄。此后续追查事宜,由林捕快你全权负责,暗中进行,一应人手、资源所需,只要合乎规制,衙署尽数支持。”
“谢大人信任,属下必当竭尽全力。”林小乙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依旧平静,并无因高层赞赏而显露出半分骄矜之色。
总捕头赵千山也抚着颌下短须,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林小乙,目光复杂,最终尽数化为一声带着感慨与释然的叹息:“林捕快,当初你持荐信初至州府,老夫观你年轻,心中确有疑虑,多有保留。如今看来,是老夫眼拙,小觑了天下英才。连破数桩大案要案,桩桩件件,皆显真章。刑房有你,是云州府百姓之幸,亦是老夫之幸。往后,你只管放手去做,老夫与陈大人,便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诚恳无比,标志着赵千山已从最初的审视、制衡者,彻底转变为林小乙在刑房内部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在刑房内部传开。当通判陈远亲自签发的、对林小乙及其团队在此案中卓越表现的嘉奖文书,被郑重地张贴于刑房正堂外的告示栏时,最后一丝因林小乙“空降”身份和过分年轻而产生的窃窃私语与潜在质疑,也彻底烟消云散。曾经在初次勘查现场时,对林小乙判断不以为然的捕头李彪等人,再见到这位年轻的同僚时,目光中已只剩下由衷的敬佩与彻底的信服。凭借《鬼船运尸》、《连环盗印》以及此番《绸庄焚尸》这三起硬邦邦、沉甸甸的铁案,林小乙以其超凡的洞察力、缜密的逻辑与实打实的功绩,在能人辈出的云州府刑房,彻底树立了无人能撼动的权威与核心地位。
华灯初上,夜幕笼罩云州。城西一家不甚起眼、却因味道地道而颇有口碑的小酒馆内,灯火温润,人声熙攘。
临窗的一张老旧方桌上,摆着几样热气腾腾的家常小菜,一壶烫得恰到好处的温黄酒散发出醇厚的香气。林小乙、张猛、柳青、文渊四人难得地卸下公务的紧张与疲惫,围坐一桌,神情都放松了不少,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张猛率先端起面前的粗瓷酒碗,里面晃荡着琥珀色的透亮酒液,他古铜色的面庞因酒意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目光炯炯如炬,直直地看向林小乙,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爽:
“小乙!”他这一嗓子,引得邻桌食客纷纷侧目,但他浑不在意,胸中激荡着沙场般的豪情,“这碗酒,俺老张必须敬你!以前是俺老张眼皮子浅,见识短,觉得你年纪轻,是靠……咳,反正当初心里就是不服气!但这几桩案子跟下来,俺服了!心服口服!外带佩服!你不光脑子好使,转得快,想得深,关键时候,胆气够足,肩膀够硬,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往后,你林小乙指东,俺张猛绝不往西瞅一眼!来,是汉子,就干了这一碗!”
说罢,他不待林小乙回应,仰起头,便将满满一碗烈酒如同饮水般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酒水顺着他的虬髯滑落,更添几分豪气干云。
林小乙看着他那般毫不作伪、赤诚坦荡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真切而温暖的笑意。他没有多言,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在他们之间早已多余。他只是同样稳稳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张猛示意一下,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温润的酒液带着一丝辛辣顺畅入喉,一股暖意随之在胸腹间缓缓散开,熨帖着连日来的疲惫。
柳青虽因职业习惯和性情清冷,向来滴酒不沾,此刻却也以一杯清茶代酒,素手纤纤,端起茶杯,对着林小乙的方向轻轻抿了一口。她清丽绝俗的眉眼在酒馆昏黄温暖的灯光下,似乎也柔和了些许,轻声道:“林捕快运筹帷幄,洞察秋毫,于纷繁混乱中抽丝剥茧,直指核心,柳青佩服。”她的认可,含蓄而珍贵,尽数蕴含在这简洁却分量极重的专业话语之中。
文渊也笑着举起了酒杯,语气带着文人特有的感慨与真诚:“是啊,林兄。若非你于微末之处明察秋毫,洞悉那矿物粉末与火油采购的异常,我等恐怕至今仍在仇杀财杀的迷雾中打转,如何能触及‘云鹤’之影?能与林兄这般人物共事,携手破案,实乃文渊平生之幸事。”
小酒馆内人声嘈杂,碗碟碰撞,弥漫着浓浓的市井烟火气。四人围坐一桌,虽性格迥异——林小乙的沉静内敛、张猛的豪迈粗犷、柳青的清冷自持、文渊的儒雅细致,却在此刻觥筹交错(或以茶代酒)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坚不可摧的和谐与默契。几桩大案的并肩作战,生死边缘的相互扶持与信任,已在他们四人之间,悄然系上了远比血缘更为牢固的纽带。
林小乙看着眼前这三张鲜活而真诚的面孔,心中悄然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在这全然陌生、危机四伏的时代,他这孤身而来的穿越者,似乎终于不再是孑然一身,独行于黑暗。他有了可以完全托付后背的战友,有了初步成型、各具所长且心意相通的团队。
“往后路途,凶险未卜,仍需倚仗诸位,同心协力。”他再次举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期许。
酒杯与茶盏再次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如同一个郑重的约定。
绸庄焚尸案的司法尘埃,至此已然落定。但在座的每一个人心中都如同明镜般清楚,这绝非一切的终结。那名为“云鹤”的巨大阴影依旧笼罩在云州城的上空,更大的阴谋与更猛烈的风暴,或许正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悄然酝酿、蓄势待发。
然而,经过此番血与火、智与勇的严峻锤炼,这个初具雏形的团队,已然拥有了足够的凝聚力、智慧与力量,去直面任何即将到来的风暴。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而小酒馆内这一方天地间的灯火,却显得格外温暖而明亮,坚定地照亮着桌前四人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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