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依旧萦绕着焦糊与阴谋气息的废墟,调查的重心彻底转向了活人的世界。州府刑房后院,一间临时拨给他们使用的签押房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卷宗特有的尘土味与劣质墨块的气息,暂时取代了硝烟与死亡,却同样压抑。
文渊几乎是扑在那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宽大木案前,案上摊开着从户房紧急调来的商户卷宗、厚厚的街坊问询记录,以及他自己用炭笔快速勾勒、写满关联人名的线索图谱。他的衣袖蹭上了些许墨迹,额角也因专注而渗出细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在故纸堆中寻觅黄金的掘金客。
“林兄,张兄,”他抬起头,语速因为兴奋而略显急促,“初步梳理,死者周福的社会关系网已然清晰。表面看来,此人为人处世还算圆滑周到,与左右邻里、同行商户大多维持着点头之交,面上和气,并无明显不共戴天的仇家。但细究之下,有两条线,颇为扎眼,值得深究。”
林小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硬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静静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张猛则抱着肌肉虬结的双臂,如同门神般靠在门框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门外偶尔经过的胥吏,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等待指令便可瞬间扑出的猎犬。
“其一,财杀可能。”文渊用手指将一张记录清晰的问询笔录向前推了推,“根据多方信息交叉印证,约莫半月前,一位来自江南苏杭一带的客商,名叫苏万石,与周福做成了一笔数额极为巨大的绸缎交易。据苏万石下榻的‘悦来客栈’伙计回忆,交易完成、银货两讫后,苏万石曾数次在客栈大堂独自饮酒,酒后情绪激动,向相熟的伙计抱怨,说周福欺生,在一批紧俏的湖绉里以次充好,掺杂了将近三成的劣等货,坑了他不下三百两银子。两人在绸庄内为此发生过激烈争执,声音大到街面都能隐约听见。苏万石当时怒不可遏,曾扬言定要让周福‘吃不了兜着走’。更重要的是,有对面茶摊的老板证实,火灾发生前两日,曾亲眼见到苏万石面色阴沉地在锦绣绸庄附近徘徊,形迹可疑。”
“嘿!”张猛猛地站直身体,声如洪钟,震得窗纸似乎都嗡嗡作响,“这不就对了嘛!铁证如山!定是这江南佬被骗了钱财,恼羞成怒,杀人泄愤,再放把邪火企图毁尸灭迹!人证物证俱在,动机时机齐全!俺这就带几个兄弟,去把那姓苏的江南佬拘来,大刑之下,不怕他不招!”他说着,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转身就要往外走,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展露无遗。
“张大哥,且慢。”林小乙适时出声阻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安定的沉稳力量。
张猛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来,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急切:“小乙!这还不明显吗?要钱有钱的纠纷,要气有气的由头,人也出现在现场附近了!这不明摆着的凶手?”
林小乙站起身,缓步走到文渊旁边,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份记录着苏万石信息的笔录:“苏万石有作案动机,此点不假。但张大哥,我们不妨换位思量。若你是苏万石,一个行商坐贾之人,最重利益。你被周福坑骗了数百两银子,是杀人夺回钱财更重要,还是仅仅为了出一口恶气而杀人更重要?”
张猛被问得愣了一下,拧着浓眉粗声道:“自然是钱财重要!呃……不过,这口鸟气也确实憋得人难受,说不定……”
“这便是关键。”林小乙接口道,语气平和却逻辑分明,“若他为的是钱财,杀人之后,首要之事应是搜寻周福身上的银票、库房内存放的现银或者往来契据。可现场情况是,存放钱财的库房与账房是火势最猛烈、烧得最彻底的区域,若他曾在此番搜寻,现场必然留下翻动、撬砸的凌乱痕迹,柳姑娘验尸时亦会特别留意死者衣物内、身上有无搜掠造成的伤痕。但目前,这两点均未发现。若他仅仅是为了泄愤,那选择纵火并精心制造意外失火的假象,这手法未免过于精巧、复杂,甚至带着几分匠气,与他一个外来商人因财物纠纷冲动行事的普遍表现,似乎略有出入。此乃疑点一。”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文渊,示意他继续:“文兄,请说第二条线。”
文渊深吸一口气,像是平复了一下因张猛刚才那番动静而加速的心跳,然后用手指点了点另一份来自坊正和邻里的询问记录:“其二,便是仇杀可能。周福与隔壁‘瑞福布行’的东家孙乾,因为两家店铺后院围墙扩建之地界问题,争吵积怨已有一年之久。半年前,二人曾因孙家垒墙过界半尺,当街对骂,险些动起手来,引得半条街的人围观。坊正出面调解过数次,皆因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而无果而终。有后巷居住的菜贩指证,火灾发生前三日,他曾亲眼目睹周福与孙乾又在后巷堆放杂物处争执,孙乾当时情绪极为激动,曾指着周福的鼻子怒斥‘姓周的,你再给老子不识相,胡搅蛮缠,老子就让你这破绸庄开不成!让你卷铺盖滚蛋!’”
“瞧瞧!又一个嫌疑冒头了!”张猛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出咯咯轻响,“这姓孙的放话要让周福的铺子开不成,结果没几天,铺子就烧了个精光,人也死了!这嫌疑,听起来比那江南佬苏万石还要直接!邻里积怨,日久生恨,怒极杀人,再放火掩盖,这简直合情合理!”
他再次将灼灼的目光投向林小乙,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条线索,总该立刻去查办了吧?
林小乙依旧没有立刻表态,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州府衙门内那些捧着文书、行色匆匆的胥吏身影,沉吟着缓缓道:“孙乾有杀人动机,亦有明确的威胁言论,此乃事实。但张大哥,我们再换位思量。若你是孙乾,一个坐地户,与邻居有长期的地界纠纷,矛盾虽深,却并非不共戴天。你会选择杀人放火这等极易引火烧身、一旦事发自己便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且目标过于明显的极端方式吗?纵然他侥幸成功,官府查案,左邻右舍间,他孙乾必然是第一个被盘问、被搜查的。此等风险,与那半尺墙基的收益相比,是否太过悬殊?此乃疑点二。”
张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小乙的分析句句在理,如同冷水浇头,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不少。他烦躁地用力挠了挠剃得发青的头皮,瓮声瓮气地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按你这说法,两个都像是,又两个都不像!那你说,现在咋办?总不能干坐在这里,等着凶手自己上门投案吧!”
林小乙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坚定地扫过两人:“查,自然要查。而且要快查,细查。苏万石要查,孙乾也要查。但要讲究方法策略,避免打草惊蛇,亦不能冤枉无辜。”他看向张猛,“张大哥,你带上两位信得过的兄弟,分头行动,去‘请’苏万石和孙乾前来衙门问话。注意,是‘请’,非‘拘’。态度要公事公办,但不必过于严厉。分开询问,只需重点询问他们火灾当晚的具体行踪,有无旁人佐证,以及与周福纠纷的详细经过和细节,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态、言语逻辑,有无前后矛盾、神色慌张之处即可。目前阶段,我们重在收集信息,印证判断,而非锁定真凶。”
他特意再次强调了“请”字,意在避免因粗暴执法而激起对方的强烈对抗,反而掩盖了真实反应。
“文兄,”林小乙又转向文渊,“劳你继续深挖这三条线。第一,设法核实苏万石与周福那笔交易的具体细节,所谓‘以次充好’究竟程度如何,货样是否还有留存?那三百两银子的损失,对苏万石而言是否到了伤筋动骨、足以铤而走险的地步?第二,彻底查清孙乾与周福地界纠纷的来龙去脉,看看除了明面上的半尺围墙,是否还涉及排水、采光或者其他我们尚未知晓的潜在利益冲突。第三,”林小乙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关键的凝重,“别忘了柳姑娘在周福指甲缝里发现的那种特殊矿物粉末。这条线或许更为隐蔽,也更重要。你需利用你的人脉与学识,暗中查访云州城内,有哪些特定行当、哪些工匠铺户会常用到此类的青灰色、带金属光泽的矿物粉尘。无论是石匠、玉匠、碑刻匠,还是陶瓷工、打磨匠,甚至是某些特殊的药铺,都要留意。”
张猛虽然性子急躁,却并非不明事理、不听号令的莽夫。他见林小乙安排得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将自己刚才提出的质疑都考虑了进去,便将心头那股躁动的火气强行压了下去,重重点头,抱拳道:“成!俺听你的!这就带人去‘请’那两位爷过来喝茶问话!”说完,不再耽搁,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
文渊也郑重点头,扶了扶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明白了,林兄。我这就将这些线索再梳理一遍,厘清更细致的脉络,并立刻着手查访那矿物粉末之事。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签押房内重归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与房间内旧木和纸张散发出的混合气味。林小乙独自立于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与关系的社会网络记录上。苏万石?孙乾?两条浮在水面、搅动着明显涟漪的鱼,看似醒目,线索清晰。
但他脑海中,却更清晰地反复浮现出那通风窗上精巧隐蔽的活动隔板,那截近乎透明、坚韧异常的特制细丝,以及柳青验出的、来自某个未知工匠世界的独特矿物粉末。这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细节,冰冷、诡异,带着一种精心策划的冷静,它们才是潜藏在这浑水之下,那真正致命、可能指向最终真相的暗流。
仇杀?财杀?或许,都只是幕后那只黑手精心抛出,用以迷惑视线、干扰判断的烟幕。他需要更多扎实的、环环相扣的证据,来编织一条无可辩驳的锁链,将真凶牢牢缚住,而非仅仅依靠看似合理的推测与直觉。这份源于穿越者灵魂深处的谨慎与对逻辑实证的坚持,是他在这个时代,面对重重迷雾时,最为宝贵和依赖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