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时间便像指间沙漏里的沙子,流逝得飞快,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城外的官军并没有给他们太多喘息之机,斥候回报,童贯的大军正在做最后的攻城准备,新的、更加高大的箭楼和攻城塔正在被推向阵前,士兵们饱餐战饭,刀剑出鞘的摩擦声即使在城内也仿佛隐约可闻。下一次雷霆万钧的打击,随时可能降临。
县衙废墟的角落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林默涵伏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板上,就着窗外惨白的天光,用一支秃了毛的笔,蘸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早已干涸又被水化开的劣质墨块,一字一句地写着。他的手很稳,但笔尖却不时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一个个突兀的墨点。
他在写两份文书。一份是《告青溪军民书》,另一份是呈给童贯的《乞降疏》。
告军民书的措辞极其艰难。他不能透露撤离计划,只能将投降的决定归因于“不忍见全城玉石俱焚”,“为保数万生灵免遭屠戮”,将所有的罪责和“决策失误”揽到自己身上,声称是自己“无能”,导致神器未成,外援不至,粮尽援绝,唯有投降一途可保众人性命。他恳请军民理解,放弃抵抗,服从接管,并承诺会“以身为质”,向童贯乞求“宽宥”,不追究从逆之罪。文字悲怆,充满了无力与自责,试图为接下来的投降行为提供一个尽可能合理的、能减少抵抗情绪的解释。
而那份《乞降疏》,则更是字字屈辱,句句锥心。他以“待罪之身方腊”自称,承认“抗拒天兵,罪在不赦”,但将起兵缘由归于“官府逼迫,民不聊生”,并强调自己及核心党羽愿“束身归罪”,只求童贯“上体天心,下悯黎庶”,在接收城池后,“勿杀降卒,勿掠百姓,妥善安置伤病饥民”。他在文中隐隐点出,若童贯答应这些条件,他们愿意“交出所有匪首”,暗示他们不会抵抗到底,但也以此作为交换,为留下的人争取一丝生机。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默涵仿佛虚脱般放下笔,久久凝视着那两张墨迹未干的纸。他知道,这两份文书,无论哪一份流传出去,他“方腊”这个名字,都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一个笑话,一个失败者临死前软弱无力的哀鸣。但他别无选择。这是他能为这座城,为这些追随他、信任他,或者仅仅是因为没有选择而困在这里的人们,所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顾晓婷的行动则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秘密通道的出入口被再次检查和加固,通道内清理了障碍,准备了应急的火把和少量干粮饮水。撤离人员的名单在她心中反复权衡,最终确定下来:林默涵、她自己、苏羽、顾小兰(以及美乐),这是核心。柳青妍……经过痛苦的商议,柳青妍最终决定留下。她的理由很直接:她是守城主将,如果突然消失,投降命令将毫无威信,甚至可能引发守军最后的哗变和疯狂,导致投降失败,屠城惨剧。她必须留下,主持投降,稳定局面,直到最后一刻。这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投降的将领往往没有好下场,但柳青妍的眼神异常坚定,那是将军对自己士兵和职责的最后担当。
除了核心五人(加一猫),顾晓婷还挑选了八名“清风”中最精锐、最忠诚、且无甚牵挂的成员,以及四名柳青妍亲自指派的、同样可靠且家眷已亡或不在城中的老兵,组成总计十八人的撤离小队。人数不能再多,否则目标太大,也难以通过狭窄的通道。
物资方面,极其匮乏。每人只能携带少量最轻便耐储存的干粮(炒米、肉干碎末)、一个水囊、一把短刃或匕首,以及必要的火种和药品(主要是顾小兰准备的简单伤药和解毒剂)。苏羽坚持带上他那本烧得残缺不全的笔记和几件最重要的实验器具碎片,用油布包好,贴身携带。顾晓婷检查了每个人的装备,确保没有任何可能暴露身份或拖慢速度的多余物品。
柳青妍则在她生命中最艰难的几个时辰里,履行着她最后的职责。她将还能召集起来的、尚有行动能力的军官集中起来,最后一次训话。她没有透露林默涵等人要撤离,只是以异常沉重的语气,宣布了圣公“为保全城生灵”决定“议降”的消息。军官们一片哗然,有人愤怒,有人悲泣,更多的人是茫然和麻木。柳青妍强忍着心中的剧痛,厉声弹压了反对的声音,严令各部约束士兵,不得擅自出击,不得破坏城防,等待最后的命令。她将自己的佩剑解下,交给最信任的一名副将,授权他在自己……无法履行职责时,全权负责投降事宜。她的每一个命令,都像在切割自己的血肉,但她必须完成。
顾小兰抱着美乐,默默地收拾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她把最后一点糖果塞进去,又把几株晒干的、可能有用的草药小心包好。她不时看向窗外,看着那些在废墟间蹒跚走动、或坐以待毙的熟悉面孔,眼泪无声地流淌。美乐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用脑袋轻轻蹭着她,发出细微的呜咽。她知道,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别,告别这座她付出了无数心血救治伤员的城市,告别那些她认识或不认识、却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
苏羽坐在角落,抱着他那宝贵的油布包裹,眼神空茫地望着地面。撤离、投降、逃亡……这些字眼对他来说,比复杂的物理公式更加难以理解。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林默涵的话:“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回去?还能回去吗?那场失败的实验,那神秘的爆炸……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仿佛他们所有的努力、挣扎、牺牲,最终都指向了一个无人知晓答案的迷途。
气氛越来越压抑,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城外的官军似乎完成了最后的集结,鼓声开始变得密集而有节奏,如同催命的战鼓。箭楼和攻城塔的影子,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越来越清晰。
“时间到了。”顾晓婷走进来,声音冷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看向林默涵。
林默涵深吸一口气,将两份文书交给柳青妍。“青妍,拜托你了。”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柳青妍接过文书,手指微微颤抖,她用力握紧,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嵌进掌心。她抬起头,看着林默涵,又看看顾晓婷、苏羽、顾小兰,眼神复杂无比,有痛楚,有决绝,也有深深的不舍和祝福。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佝偻,却依然挺直。
没有更多告别的话语。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
顾晓婷带领着撤离小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县衙后院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井壁上有暗门,通往那条挖掘已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通道。通道狭窄、低矮、潮湿,弥漫着一股泥土和霉菌的腐败气味。众人只能弯腰鱼贯而行,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火把的光芒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曳,映出一张张紧张而决然的面孔。
林默涵走在队伍中间,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也能听到身后顾小兰极力压抑的细微啜泣,以及美乐不安的抓挠声。每向前一步,都仿佛离青溪城,离那数千条因他们而卷入这场漩涡的生命,更远一步。愧疚、痛苦、茫然,如同这通道中的黑暗,紧紧包裹着他。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隐隐的风声。那是通道的出口,位于青溪城西南方向一处极其隐蔽的山体裂缝中,外面是茂密的灌木和藤蔓。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出口,已经能隐约看到外面植被缝隙中透进来的天光时,身后青溪城的方向,骤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巨响!
“轰!轰!轰!!!”
那是远比昨夜更加密集、更加猛烈的炮石轰击声!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的喊杀声和战鼓声!童贯的总攻,开始了!
通道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那被厚重岩土隔绝的方向。即使隔着这么远,那毁灭性的声浪似乎依然能穿透地层,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顾晓婷脸色冰冷,用力推开了出口伪装用的石板和藤蔓。“快!出去!不要停!”
众人咬紧牙关,快速钻出通道,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但他们来不及感受,顾晓婷已经催促着他们,迅速隐入出口外茂密的山林之中。
林默涵最后一个出来,他站在裂缝边缘,最后望了一眼青溪城的方向。只见那个方向上空,浓烟滚滚升腾,火光在白天也清晰可见,喊杀声、爆炸声、哀嚎声……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
那座他们曾经誓死守卫,曾经寄托希望,也最终不得不放弃的城池,正在经历最后的炼狱。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前路。
“我们走。”
十八个身影,如同受伤的野兽,沉默而迅捷地消失在了莽莽山林深处,将身后的冲天烽火与无尽悲欢,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逐渐被硝烟吞噬的天空之下。
他们的逃亡之路,开始了。而青溪城的命运,也将在血与火中,迎来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