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发酵,如同一堵无形却厚重无比的墙,将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拉扯得如同隔着万水千山。
星澜别开脸,目光空洞地望着神阵外翻滚的迷雾,侧脸线条在温暖的光晕中显得有些冷硬和疏离。她甚至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不是冷的,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拉开距离、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姿态。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凤临心中那根名为“克制”的弦。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收紧,再收紧!
不行!
不能这样!
不能让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他(哪怕只是心理上的)!
他无法忍受她这样的沉默,这样的疏远!这比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用最锋利的刀剑刺伤他,更加让他难以承受!
那意味着,她可能真的……心冷了,放弃了,不愿意再给他机会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压倒了他身为神君的骄傲,压倒了他万年来习惯的冷漠与矜持,压倒了他所有的迟疑与无措。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他动了!
一直揽在她肩背处、因为虚弱和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手臂,骤然收紧了几分,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小心避开了她伤处的力道,将她更稳、更紧地固定在自己怀中,杜绝了她任何想要挣脱或远离的可能。
同时,他的右手——那只之前抬起施法、此刻无力垂落在身侧、指尖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仿佛用尽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和勇气,猛地抬起,一把抓住了星澜那只没有受伤、正无意识地揪着斗篷边缘的——左手!
他的手很凉,掌心甚至带着虚弱的冷汗,却异常用力,五指如同铁箍般紧紧扣住她的手指,不容她挣脱分毫!
星澜的身体,在他手臂收紧和手被抓住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
只是那原本空洞望着迷雾的眼眸,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瞬,揪着斗篷边缘的手指,在他的紧握下,微微蜷缩,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依旧沉默。
但这细微的身体反应,却让凤临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
疼。
为她那无声的抗拒和隐忍的刺痛而疼。
也更怕。
怕她连这点反应都不再有,彻底变成一尊没有情绪的冰雕。
不能再等了。
必须说点什么。
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她近在咫尺的、苍白的侧脸,看着那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看着她垂落的、如同蝶翼般轻颤的睫毛。
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疼痛,那是之前强行压制反噬和内伤的后遗症。但他顾不上了。
他张了张嘴,试图像往常一样,用那种平淡冷静的语调开口。
然而,发出的声音,却低沉沙哑得不成样子,晦涩艰深,仿佛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混合着血沫和悔恨,一点点挤压出来的:
“澜……儿……”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大半的力气。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感觉到,掌中那只冰凉的小手,似乎又僵硬了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和剧痛,忽略神魂深处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传来的阵阵针扎般的眩晕。
他必须说下去。
把心里那些翻腾了无数遍、几乎要将他灼烧殆尽的话,说出来。
“是……我错了。”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凤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身体虚弱的颤抖,而是一种……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枷锁,又仿佛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剖开在她面前的……战栗。
万载岁月,他立于神域之巅,俯瞰众生,何曾向任何人低过头?何曾用这样近乎卑微的语气,承认过自己的“错误”?
但此刻,面对她的沉默与疏离,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尊严、所有身为神君的架子,都变得不值一提,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消融。
他只想让她知道,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差点永远失去她。
他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是连接他与她之间、尚未彻底断裂的最后一丝希望。
“错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金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自责,“盲目信任过去。以为……万年前那点微末的情谊,以为‘故人之后’这个身份,便是可信的凭据。却忘了,时光能改变一切,人心……最是难测。”
他的声音很低,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剖白。
“错在……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她的阴谋。”他继续说着,目光掠过她侧脸上可能残留的伤痕,眼底的痛楚更加深重,“那些‘巧合’,那些破绽,那些细微的不协调……其实我并非全无感觉。只是……被所谓的‘责任’和‘过去’蒙蔽了双眼,下意识地……选择了忽视,选择了……更愿意相信那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故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喉咙滚动,似乎在强压着什么。握住星澜手的力道,无意识地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这样才能支撑着自己,将那些最不堪的、最让他悔恨的念头说出来。
“错在……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
这句话,他说得格外艰难,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
“当你提出异议时,当你感到不安时,当你……需要我毫不犹豫站在你这边时……我却因为那可笑的、对‘过去’的执念和对‘弱者’的所谓保护欲,动摇了,迟疑了,甚至……说出了那些混账话。”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时星澜那失望、委屈、却又强撑着倔强的眼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敏锐和聪慧,比任何人都该相信你的判断和直觉。可我……却被猪油蒙了心,被那点可悲的‘旧情’牵着鼻子走,让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不安、甚至……危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化为了一声痛苦至极的喘息。
“我让你……受委屈了。”
“让你……难过了。”
“让你……独自面对那些阴谋和杀机。”
“甚至……差点……失去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后怕和恐惧,让他的声音都染上了细微的哽咽。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近乎抵在了星澜的肩膀。
温热的、带着他气息的呼吸,喷洒在星澜冰凉的颈侧皮肤上。
星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握着她手的掌心,那冰冷的汗意,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也能感觉到,他抵着她肩膀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和……那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的、沉甸甸的重量。
还有,那透过紧密相贴的肢体传来的、他周身无法掩饰的虚弱、紊乱的气息,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悔恨、痛苦、恐惧、以及……卑微的祈求。
他在害怕。
害怕她的沉默。
害怕她的疏离。
害怕……失去她。
这个认知,像是一颗投入冰封心湖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星澜那一直僵硬着、维持着侧头姿势的身体,几不可地……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揪着斗篷边缘的左手,在他紧握的掌心下,那紧紧蜷缩的指尖,也微微放松了些许。
她依旧没有回头,没有看他。
但原本空洞望着迷雾的目光,却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失焦,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眼底翻涌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复杂情绪。
凤临的忏悔,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她冰封的心门。
那些话语中的痛苦与卑微,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不像是那个高高在上、淡漠疏离的凤临神君会说出来的。
她想起了他出现时,那贯穿天地的金色光芒,那声颤抖的“澜儿”,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与心疼。
想起了昏迷中,那持续不断、温养着她、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温暖力量。
想起了醒来时,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嘴角干涸的血迹、布满血丝的金眸,以及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与虚弱。
还有此刻,他紧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和他抵在她肩上、沉重而滚烫的额头……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焦急,他的寻找,他的守护,他的……悔恨。
理智告诉她,或许他真的知道错了,或许他真的后悔了,那些伤害和误会,并非他本意,而是被奸人设计。
但情感上,那道被狠狠划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被不信任、被置于次要位置、独自面对风雨的冰冷与委屈,并没有因为他的几句忏悔,就立刻烟消云散。
心结,依旧在那里。
像是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着,一时难以解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谅?似乎还太早,心里的坎过不去。
质问?似乎又显得矫情,而且他看起来……已经够痛苦了。
继续沉默?可这沉默,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折磨,对他,也对她自己。
挣扎。
无声的挣扎。
最终,她只是几不可闻地、极其轻微地……吸了吸鼻子。
眼眶有些发酸,发热,但她死死忍住了。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哭。
她依旧没有动,没有回应。
但这份沉默,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是纯粹的冰冷和拒绝。而是多了几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凤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身体那极其细微的松动,以及那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
他猛地抬起头,黯淡的金眸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岸边!
她没有挣脱他的手!
她没有再更加僵硬地抗拒!
她……有反应了!
哪怕只是这样细微的反应,也足以让他那颗沉入冰窟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
有希望!
她心里……并非全然冰冷,并非……真的不要他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强的强心剂,瞬间注入他几乎要枯竭的身体和意志!
他不再犹豫,不再等待。
他要抓住这一丝希望,他要将心里所有的话,所有的真相,所有的承诺,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她!
他要让她知道,从始至终,他心里的那个人,只有她!
他要让她知道,他愿意用一切,去弥补他犯下的错,去抚平她受的伤!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虚弱,但那双看着她的金眸,却重新燃起了坚定而炽烈的光。
他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分毫。
然后,他看着她依旧侧对着他、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侧脸,用更加清晰、也更加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开始了他的……坦白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