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钟声敲过下午三点,沉闷的余音裹挟着黄浦江的湿气,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扩散。金茂大厦顶楼,宝隆控股股价在跌停板上已然横盘数日,多空双方数百万手的巨量资金在那狭窄的一分钱价差间反复绞杀,惨烈程度堪比凡尔登战役,每一秒都消耗着天文数字的保证金和难以估量的市场信心。小闲团队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日夜监控着盘面上最细微的异动;李李坐镇至真园,一面应对着金美林窃密失败后愈发焦躁的小动作,一面通过隐秘渠道感应着麒麟会核心层那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就在这决战前夜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份素雅得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邀请函,被专人送到了宝总的办公桌上。洒金仿古笺,簪花小楷,落款是“云鹤”,邀约地点是位于西区一处僻静花园洋房内的“云鹤斋”私人画廊,时间就在当日下午四时。理由是“新得明代吴门画派佚名山水长卷一幅,笔意高古,思与宝总兄同赏”。
宋云鹤。麒麟会中最为低调,也最为深不可测的“雅士”。在这个敏感时刻发出这样的邀请,其用意,不言自明。
宝总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信笺,目光透过落地窗,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赏画之约,而是麒麟会在资本市场正面强攻受阻、舆论战未能奏效、乃至黄河路线下伎俩连连失手后,使出的又一招——迂回包抄,攻心为上。他没有犹豫,提笔在回执上签了名。
下午四点整,宝总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堵爬满常春藤的灰色砖墙外。穿过一道不起眼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几株高大的广玉兰亭亭如盖,筛下细碎的阳光。一栋修葺一新的三层楼老洋房静谧地矗立在庭院深处,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云鹤斋”三个瘦金体字,清雅脱俗。
一位穿着灰色长衫、举止沉稳的中年管家早已候在门口,无声地引着宝总入内。与外界的喧嚣浮躁截然不同,画廊内部光线柔和,温度适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墨香和若有若无的梵香。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装裱精美的古今字画,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画心,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与超然。
宋云鹤穿着一身浅米色的中式立领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巨大的红木画案前,俯身细看摊开的一幅卷轴。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深邃。
“宝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宋云鹤拱手为礼,语气亲切自然,毫无商场上常见的虚伪客套。
“宋先生相邀,敢不从命。”宝总微笑还礼,目光扫过画案上那幅绢本设色的山水长卷。画作古意盎然,山峦叠嶂,林木蓊郁,笔法细腻,气韵生动,确是佳作。
“宝总请看,”宋云鹤引宝总至画案前,用一柄象牙细杆指点着画作,“此画无款,然观其笔意,皴法爽利,树石勾勒劲健,尤其是这远山处理,淡墨渲染,空灵蕴藉,颇有吴门遗风,当是明中期高手所为。”他侃侃而谈,从构图意境谈到笔墨技法,再论及画史流变,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精辟,令人心折。若是不明就里者,定会以为这只是一场纯粹的艺术交流。
宝总静心聆听,不时颔首,同样以精当的点评回应。他虽非专业藏家,但多年浸淫,眼界和品味自是不凡。两人品画论道,气氛融洽,仿佛真是两位忘情于艺术的高士。
茶过三巡,宋云鹤亲自执壶为宝总续上明前龙井,话锋却在不知不觉中,如同画轴缓缓展开,从古代的山水意境,转向了当代的商海浮沉。
“宝总,”宋云鹤轻轻放下茶壶,目光依旧落在画上,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你看这中国画,最讲究的便是‘留白’。计白当黑,虚实相生。画面塞得太满,反而失了意境,落了下乘。这做生意,有时也是如此啊。”他抬起眼,看向宝总,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过于执着于一时一地的得失,锋芒太露,争强好胜,恐怕……非是长久之道啊。”
他顿了顿,见宝总神色平静,便继续以画喻事,语调愈发语重心长:“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百年来,潮起潮落,多少英雄豪杰,起于微末,终归尘土。为何?很多时候,不是输在能力,而是输在不识时务,不懂‘规矩’二字。这规矩,有时是明面上的律法,有时……是水面下的默契。麒麟会这些年,能屹立不倒,靠的便是深知进退,顾全‘大局’。”
宋云鹤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巫先生常言,商场如棋局,并非一定要你死我活。有时,退一步,看似失了先手,实则海阔天空。以宝总之才,贸易通之前景,若能顺应时势,与麒麟会这样的‘老字号’携手,资源互补,何愁不能共创一番更大的事业?届时,麒麟会必将倾力支持,贸易通的平台,完全可以走向全国,乃至海外。这,岂不胜过如今这般刀光剑影、两败俱伤?”
劝降。赤裸裸的,却又包裹在风雅外衣和美好许诺下的劝降。宋云鹤的话,如同这画廊里氤氲的香气,无形无质,却无孔不入,试图侵蚀宝总的意志。
宝总端起那盏温热的茶,青瓷杯壁传来细腻的触感。他低头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片刻沉默后,他抬起头,迎上宋云鹤探究的目光,语气依旧从容,甚至带着几分闲适:
“宋先生高论,受益匪浅。画,我确实是外行,只能看个热闹。但这道理,倒是明白一些。”他轻轻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传统,固然要尊重,没有传承,便是无根之木。但创新,更是生命力所在。若一味因循守旧,这画坛,便只剩下仿古赝品,何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千古名作?”
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画案上那幅山水,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就像这贸易通,看似打破了旧有的渠道规矩,动了些人的奶酪,实则是为了建立更高效、更透明、能让更多中小商家受益的新规矩。这其中的‘留白’,依我看,不是留给固步自封的死水,而是留给未来无限的可能,留给后来者去描绘更新、更美的图画。”
宝总的目光重新回到宋云鹤脸上,眼神变得锐利了些许:“至于宋先生所说的‘大局’和‘携手’……若麒麟会诸位前辈,真为上海商业长远计,为这市场经济健康发展计,宝某以为,与其执着于控股并购,不如携手共建一个公平竞争、良性发展的行业生态。蛋糕做大了,大家分的,岂不更多?何必非要盯着别人碗里现有的这一块,甚至不惜……毁灶拆台呢?”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肯定了传统的价值,又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坚持创新、拒绝“招安”的立场。更是将“共建生态”的球,巧妙地踢回给了对方,点明了麒麟会行为“毁灶拆台”的本质。
宋云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呵呵一笑:“宝总年轻有为,锐意进取,令人钦佩。只是这商场博弈,错综复杂,有时并非非黑即白。麒麟会立足数十年,树大根深,巫先生更是德高望重,他的眼光和格局,还是非常人可及啊。”他试图再次抬出巫医生和麒麟会的资历施压。
“巫先生和麒麟会的成就,宝某自然敬佩。”宝总淡然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但时代在变,潮流在变。过去的成功路径,未必适合未来。贸易通的路,是我们自己闯出来的,或许稚嫩,或许有风险,但我们相信,这才是未来的方向。这份坚持,还望宋先生和麒麟会的前辈们,能够理解。”
两人言语往来,看似品茗赏画,风轻云淡,实则机锋处处,每一次对话都是新旧理念、不同商业哲学的激烈碰撞。画廊内檀香依旧,茶香袅袅,但空气中的温度,却仿佛降低了几分。
最终,这场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的会面,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立场分明、互不退让的氛围中结束。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结果,甚至没有明确的下一步约定。
宋云鹤亲自将宝总送至画廊门口,依旧保持着翩翩风度:“宝总,今日一叙,甚是投缘。他日有暇,再来品画。”
“一定。宋先生留步。”宝总拱手告辞,转身步入庭院。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坐进车里,宝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角,竟有细微的汗渍。与宋云鹤这种级别的对手交锋,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凶险异常,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耗神至极。
但他知道,这一关,他过了。他清晰无误地向麒麟会传达了绝不会妥协、更不会被“招安”的强硬立场。宋云鹤的“劝降”之计,已然破产。接下来,麒麟会要么知难而退(这几乎不可能),要么,就只能亮出最后的、也是最凶残的獠牙,进行毫无保留的总攻。
车子驶出僻静的庭院,重新汇入都市的车水马龙。宝总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眼神冰冷而坚定。宋云鹤画廊里的风雅,掩盖不了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但他心中已然雪亮,最后的决战,避无可避,唯有迎头而上。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小闲的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是我。通知下去,今晚八点,核心成员,老地方开会。最终方案,可以启动了。”
电话那头,小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明白,宝总!”
夜色,悄然降临。上海滩的霓虹次第亮起,璀璨夺目,却照不亮资本市场下那深不见底的暗流。宝总知道,真正的风暴,马上就要来了。而这一次,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