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共和?北洋当局未曾真正明白。华夏该往何处去?他们亦茫然无措。无独有偶,北方的毛熊同样深陷迷雾,不知未来路在何方。京城那场复辟闹剧尘埃未定,毛熊便爆发了“七月事件”。
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一举攫取革命果实,终结了先前两个政权并存的局面,将苏维埃挤下舞台。新政权誓言继续投入欧战,并迅速获得了协约国诸邦的承认。
一时间,毛熊旧政权发行的“羌贴”市价疯涨,许多投机者借此一夜暴富。手握大量羌贴之人瞬间“身价”倍增,京畿街巷里,处处可见眉飞色舞、高谈阔论的投机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浮的狂热。
陆家因此得以脱困。陆老爷子听得进劝,见好就收,将手中羌贴全数抛售,不仅填上了窟窿,也顺势按住了陆少爷对以晴姑娘那份不切实际的念想。
索家则不然。投进去的本钱已经翻了三番,本是赎回典当、重振家业的天赐良机。可索家老爷子贪心未足,还想着再等一等,盼那纸钞涨到更高的地步。
这些纷扰的投机浪潮,与宋少轩并无干系。他心中所念,唯有一事:回到这劫后的京城,必须尽快让市面稳下来,让这座沧桑古都恢复往日那口活气。他调集了大批货物,又多方筹措了不少紧缺物资,然后叫来张广,吩咐道:“一股脑儿,赊出去。”
“京城刚遭了灾,咱们那些老客户眼下哪还有现钱?一概赊账,等他们缓过这口气再还不迟。告诉他们,铺子得撑下去,日子得熬过去。”
张广听罢,肃然抱拳,喉头有些发紧:“爷,这世道,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请受我一拜。小的愿追随您一世,就以您为样,学着做个好人。”
“既要做好人,还不麻利点儿上街?”宋少轩一挥手,截住了他的话头,语气里带着些笑意,“去晚了,指不定就有人想不开,寻了短见。”
打发了张广,宋少轩又找来老谭,让他安排人给松二爷送两车货去。他自己也跟着去了,对着那颓唐的老人宽慰了好一阵子。
松二爷是个好人,虽说身上还留着些老旗人的习惯做派,但根子里早已是个寻常的京城百姓,平和豁达,不计较那些陈年宿怨。这样的旗人,便一点也不惹人厌,只让人觉得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
复辟梦碎,段帅接掌,羌贴飞涨,百姓翘首以盼日后能天下太平,可是是否自此之后便是一片坦途?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北洋财政本就捉襟见肘,经此一役更是雪上加霜。打仗素来是打钱的营生,炮声一响,黄金万两,大洋流水般花出去,北洋府库转眼便再度告空。
困局当前,何以解厄?唯有一字:借!段帅刚一主政,便急召“交通系”要员入府谋划,决意通过发行债券渡过眼前难关。
可叹这政权更迭频仍,北洋的信用早已损耗殆尽,谁还肯轻信这一纸债契?百姓心里亮堂,商贾更是精于算计,这烫手山芋竟无一人愿接。
好在北洋自有老法子,那就是照清末旧例推行按户摊派。冯六爷便是在此情形下被请至官邸,奉命为名下的商业银行认下了五百万银元的债额。
段帅亦懂竭泽而渔非长久之计,总得予人一线生机。这条生路,便是减免冯六爷旗下商行三年厘税。如此让步,冯六爷方才点头应允。
这笔巨额债银,终究要转嫁到万千商户头上。但凡使用商业兑换券者,皆须缴纳一笔“手续费”,方可换得抵税凭证。其本质,无非是以未来的税收,换取当下的周转资金。
谁知此策竟歪打正着,反倒让市面活络起来。商号纷纷囤货促销,工厂连夜赶工生产。关键便在“免税”二字!
北洋税目本就纷杂,既承袭了晚清苛捐杂税的余弊,又层层叠加新税盘剥,商人往往账面看似有利可图,实则早已亏本。如今有了这三年宽免,盈亏一目了然,生意人自然盘算得明明白白,干劲十足
市场开拓最为迅猛的,当属晋省。闫百川凭借铁矿高价出口之利,积银甚厚。这些白银经孔庸之之手,化作化肥、机械、原料,如同输血般源源不断运回三晋大地。
化肥催沃了黄土田畴,农业为之一振;机械充实了太原修械所与各家工厂,机器轰鸣渐成常态。而随布匹、烟草、化工原料一同涌入的,还有晋商沉寂已久的经营魂灵。许多商户重拾祖辈本领,在这乱世中寻得一线商机。
晋省更有一得天独厚之利:煤炭遍野。这让蒸汽机转动、电力、照明的成本远低于他省,工业兴起就有了根基。
卷烟厂所出香烟行销远近,染就的布匹裁作成衣,一路卖进川陕。此时恰逢川滇交兵,战火摧折两地实业,无人敢轻易投厂开工,反倒让晋省轻工业乘隙而起,抢占了这片市场空缺。
说起川省,清末民初时曾是扛鼎之地。当时全国唯有两处财力承担五省协饷、兼补庚子赔款:一是沪上,二即川中。蜀地丰饶,商贾云集,盐茶之利甲于天下。可惜如今兵连祸结,硝烟渐蚀锦绣河山,富庶之地步步走向下坡,昔年盛景已蒙尘黯淡。
而晋省却似暗室逢灯,在南北僵持、各省凋敝的夹缝里,凭借资源之厚、商贸之敏、局势之机,悄然织就一张以煤铁为经、轻工为纬的复苏之网。这段看似偶然的崛起,不仅为闫氏稳踞山西添了底气,也在日后风云变幻的棋局中,埋下了一枚谁也未料的种子。
此时,宋少轩操办的军工厂设备组装正待推进,佐藤因“羌贴”一事已悄然离场,接替者是一位看似温文尔雅的东瀛青年。此人名唤犬养平斋,正是昔日特高课犬养警长膝下义子。
甫一照面,宋少轩心中便骤然一凛,他识得此人。什么温文尔雅,不过是层画皮。这犬养平斋,分明是日后执掌京津特务机关的魔头。义父既然出身特高课,如今他又来接手这军工厂的差事,其中深意,已不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