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古格遗址上空盘旋,像一群不肯散去的幽魂。队伍在广场边缘寻到一处相对背风的断墙残垣,用碎石和冰雪垒起半人高的矮墙,勉强挡住大部分寒风。六瓶高压氧气如同稀世珍宝,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队伍中央,由陈启亲自看管。苏离依旧昏迷,但呼吸在纯氧的辅助下平稳了许多,脸色褪去了骇人的青紫,透出一丝病态的苍白。罗烈和另一名力士的情况也略有好转,虽然依旧昏迷,但咳血和剧烈头痛的症状减轻了。
休整,是奢侈的。但对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而言,却是必须的。陈启将这一天定为“最后的休整”,命令所有人放下一切杂念,专注于三件事:检查装备、分配物资、恢复体力。
“铁牛,你的冰镐握柄处有裂痕,用备用伞绳多缠几圈加固!山猫,你的防风镜腿松了,拆下来重新拧紧螺丝,别到时候掉雪地里!”陈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半跪在队伍中央,面前摊开着那张从日军背包里找到的残缺地图,旁边是杨少白用炭笔重新标注的路线图。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个人的装备。
这不是普通的行军,而是奔赴“归墟之眼”的死亡行军。任何一件装备的疏忽,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铁牛闷声应着,粗壮的手指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缠绕着伞绳。他身上的日军防寒服宽大得不合身,袖口长出一大截,但他用匕首仔细裁掉多余部分,再用火烤边防止脱线,动作麻利得不像个糙汉。山猫则更细致,他不仅修好了防风镜,还将所有装备的卡扣、绑带都逐一检查测试,确保万无一失。
“杨兄,”陈启转向杨少白,“你的眼镜片有磨损,影响视物清晰度。日军背包里有备用镜片吗?”
杨少白推了推鼻梁上布满划痕的眼镜,苦笑道:“没有。我这副是特制的,度数高,镜片厚,市面上很难配到。”他顿了顿,看着陈启,“不过没关系,我能看清路就行。倒是……”他指了指自己缠满绷带、冻伤未愈的双手,“这手,握笔绘图没问题,但要是遇到需要攀爬或者搏斗……”
陈启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双手曾经在符箓走廊为他解析星图,此刻却因冻伤和过度使用而红肿溃烂,指尖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他沉默片刻,从自己贴身的行囊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质扁瓶,里面装着发丘一脉秘制的“续断膏”,是治疗外伤、接续筋骨的良药。
“涂上它,能缓解疼痛,促进愈合。”陈启将药瓶递过去,语气平淡,“但别指望它能立刻复原。路上尽量别沾水,别用力。”
杨少白看着那瓶药膏,又看了看陈启平静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接过药瓶,低声道:“谢了,陈兄。”
陈启摆摆手,目光转向苏离。苏离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陈启解开她身上的毛皮,露出里面被日军防寒服包裹的身体。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寸布料,确保没有遗漏的缝隙会让寒气侵入。龟甲依旧紧贴她的胸口,散发着微弱的绿光,与她平稳的呼吸节奏一致。
“苏离的氧气面罩,流量调至最低档。”陈启对负责看护她的铁牛吩咐道,“省着用。除非她呼吸明显急促,否则不要轻易加大。”
“是,当家的!”铁牛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氧气面罩的旋钮。
最后是罗烈和另一名力士。他们的担架被重新加固,绳索多缠了几道。陈启将剩余的两瓶氧气分别固定在他们头部两侧,确保他们即使在昏迷中也能吸入纯氧。罗烈脸色蜡黄,但呼吸比之前有力了一些。陈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下去一点。
“罗大哥的伤,只能靠他自己熬过去了。”陈启低声对杨少白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他的负担,保证他活着到达目的地。”
杨少白沉重地点点头。罗烈是队伍的定海神针,如果他倒下,队伍的士气和精神支柱将瞬间崩塌。
装备检查完毕,便是物资分配。这是最残酷也最需要理性的环节。
“食物,按人头定量分配。”陈启将那几盒日军压缩干粮、巧克力和罐头摆在面前,声音冷酷,“每人每天两块压缩干粮,一小块巧克力,罐头……优先给苏姑娘和罗大哥,他们消耗大。其余人,有水就行。”
压缩干粮坚硬如石,但每一口都蕴含着惊人的热量。巧克力则是快速补充能量的奢侈品。罐头里的水果,酸甜的味道在苦涩的休整日里显得格外珍贵。
“药品,”陈启拿起那个精致的日军急救包,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小药瓶和纱布,“消炎药、止痛药各一瓶,由杨兄统一保管,按需分配。高原反应药,优先给苏姑娘和罗大哥备用。其余人……尽量别用,省着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还有这个……”他从自己行囊深处,摸出那个用厚油布层层包裹的巫咸皮卷,轻轻放在地上,却没有解开。
“皮卷,由我贴身携带,绝不离身。”陈启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任何人不得私自触碰。”
杨少白看着那卷皮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知道那东西的重要性,也深知其危险性。陈启的决定是对的。
“燃料,只剩小半罐了。”陈启看向那罐珍贵的燃料,“用来加热食物和水,以及……必要时融化冰雪获取饮用水。绝对禁止浪费。”
燃料是生命之源,尤其是在零下几十度的雪域。每一滴火焰,都代表着生存的希望。
分配完毕,每个人身上都背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希望”。背包沉重,但每个人都挺直了腰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他们活下去的资本。
休整的最后一项,是恢复体力。但这并非指睡觉休息——时间不允许。而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活动身体,促进血液循环,保持肌肉的活性。
“都动起来!”陈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绕着广场走圈,慢走,别跑!注意脚下,别摔倒!”
命令下达,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铁牛和山猫抬起担架,开始缓慢地绕着广场行走,步伐沉重却异常坚定。陈启背着苏离,也加入了行走的行列。杨少白则拄着木棍,一步一步地跟着。
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坚毅。他们不是在散步,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热身”。
行走间,陈启的目光不时落在苏离的脸上。她的呼吸平稳,眉头偶尔会微微蹙起,似乎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陈启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她安全带到“归墟之眼”,解开诅咒,也解开她身上的秘密。
杨少白落在后面,看着前面陈启背着苏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沉默寡言,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他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队伍的重量,也扛起了苏离的生命。这份担当,让杨少白既敬佩又有些……嫉妒?不,不是嫉妒,是羡慕。羡慕苏离能有这样一个值得托付性命的人守护。
铁牛和山猫抬着担架,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们很少交谈,只是默默地走着,用脚步丈量着与“归墟之眼”之间的距离。对他们而言,陈启的命令就是一切,保护同伴就是他们的天职。
罗烈在担架上,意识模糊。但他能感觉到身体的颠簸,能听到同伴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他知道,他们还活着,还在战斗。一股不屈的意志在他心中燃烧,支撑着他熬过这漫长的昏迷。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风雪,给古格遗址镀上一层凄凉的金红色。一天的休整即将结束。
陈启停下脚步,环视众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激发出的、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
“明天一早,出发。”陈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目标,冈仁波齐,‘归墟之眼’。”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没有信誓旦旦的承诺。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事实宣告。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这是战前的动员令,也是最后的告别。告别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痛苦和绝望,也带来最终线索的古格遗址。
铁牛和山猫将担架放稳,默默检查着绳索。杨少白收起地图和炭笔,将剩余的炭笔小心收好。陈启则将苏离重新背好,调整了一下氧气面罩的位置。
没有人说话。风雪声中,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无声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这是一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队伍,一支在绝望中凝聚起来的队伍。他们或许不是最强的,但他们拥有最坚定的信念和最顽强的意志。
陈启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遗址。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无数沉默的见证者。他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走吧。”他低声说,率先迈开了脚步,走向广场东侧,那个被杨少白标记为“黑风冰川”方向的缺口。
队伍再次集结,如同一条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巨龙,缓缓蠕动着,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最终希望,也几乎夺走他们所有生机的土地。
风雪更大了,但他们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