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绢绸，慢悠悠裹住紫禁城的檐角，景阳宫朱红宫门前的鎏金宫灯刚被小太监点上，暖黄的光透过镂空的缠枝莲纹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晕开细碎的光斑。金玉妍的软轿碾过宫道的青砖，最后在阶前稳稳落下，轿身轻晃的余韵里，小太监躬着身掀开轿帘，一股带着凉意的晚风先一步钻了进去。
贞淑早已候在轿旁，双手虚扶着金玉妍的胳膊，她伺候金玉妍多年，最清楚主子近日心绪不宁，连扶人的力道都比往日轻了三分。金玉妍踏出轿门时，素白裙摆扫过阶前微凉的青石板，裙角的金线在宫灯下闪了闪，却没映亮她眼底的沉郁。金玉妍眉宇间凝着的焦躁，像一层化不开的雾，连宫灯的暖光都透不进去。
贞淑扶着她踏上台阶，目光扫过阶下候着的四个宫人——那是负责殿外洒扫的，都是她一手挑拣出来的老实人，可此刻她还是放缓了声音，语气里带着掌事宫女特有的分寸，不重却不容置疑：“主子今日从长春宫回来乏得很，你们就在殿外守着，不许擅离半步，里头的话若是漏了一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那几个宫人忙齐齐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奴才（奴婢）省得。”说完便垂首立在廊下，连呼吸都放轻了，连檐角垂落的铜铃被风吹响，都显得比往日更静。
贞淑这才扶着金玉妍掀了暖阁的锦帘，一股混着百合熏香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两人，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参茶香气，是她早先让人备好的。阁内只点着两盏银台烛，烛火在描金的烛台上轻轻摇曳，将紫檀木梳妆台上的物件映得格外清晰：赤金嵌红宝石的发簪还沾着白日里的风尘，旁边摆着的螺钿镜匣半开着，镜面上蒙着一层薄灰，显示主人多日都没有细心装扮。
金玉妍没先坐，倒是背着手在暖阁里踱了两步。素色裙摆扫过铺着的藏青羊绒地毯，留下浅浅的折痕，又随着她的脚步慢慢散开。她走了不过三四步，忽然猛地停下，转过身看向贞淑，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手中的素色杭绸绢帕——那帕子边缘绣着细小的兰草纹，是她前几日才让针线局做的，此刻却被她掐得皱成一团。
“这可真是可惜了。”她开口时，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急切，连带着呼吸都比往日快了些，“为富察琅嬅办的丧仪都结束了，这大阿哥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贞淑正站在桌边，手里端着刚温好的参茶——茶盏是甜白釉的，杯沿描着一圈浅金，她怕茶太烫，还特意用帕子裹着杯底。闻言忙上前两步，将茶盏轻轻递到金玉妍面前，垂着手躬身道：“主子您先别急，喝口参茶暖暖身子。这参是昨日刚从太医院领的老山参，奴婢特意炖了半个时辰，不燥。”
她顿了顿，见金玉妍没接，又放缓了语气，声音稳得像暖阁里的地龙，试图浇熄主子心头的火：“这次的机会没抓住也无妨，奴婢已经在琢磨别的法子了。”
金玉妍却没接那茶盏，只是缓缓抬起手，掌心轻轻贴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指尖顺着衣料的纹理慢慢摩挲，眼底的焦躁稍稍淡了些，却又浮起一层更深的忧虑——那忧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她连声音都放柔了几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不懂。”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烛火上，像是透过跳动的火苗看到了什么，“宫里的日子，多等一日就多一分变数。我这肚子一日日大起来，眼瞧着再过两个月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行动不便，想再做些什么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贞淑听她这么说，心头也是一紧，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她知道主子的顾虑，宫里的妃嫔多盯着后位，如今主子怀了孕，明里暗里的算计只会多不会少。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昨日丽心回禀的事，便抬眼看向金玉妍，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的试探，连声音都压低了些：“主子，奴婢倒有件事要回禀您。前日让丽心去御膳房取新制的杏仁酪，她回来时说，瞧见纯妃宫里的可心提着食盒往储秀宫去，食盒上还贴着‘江南鲜荔’的红签——那是顺嫔住的地方。”
她见金玉妍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便又接着说：“昨儿清晨，丽心去寿康宫递您的请安帖，她回来回禀，说在寿康宫偏廊瞧见顺嫔陪着纯妃说话。顺嫔手里还拿着柄象牙柄的团扇，亲手递给了纯妃，嘴里说着‘姐姐夏日纳凉用着趁手’，纯妃接了扇还笑了好一阵，两人站在廊下说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各自离去，瞧着倒像是亲近得很。”
“哦？”金玉妍这才伸手接过贞淑手里的参茶，指尖触到杯沿的温凉，却没喝，只是捏着茶盏的耳柄轻轻转着。甜白釉的茶盏在她指间划出浅淡的弧线，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嗤笑，眼神里满是不屑：“你是说，那顺嫔不去巴结高曦月，又巴结上了纯妃？也是，纯妃如今在太后跟前有几分脸面，又是三阿哥的额娘，她自然要凑上去攀附。只是这般急功近利，连几日都等不得，倒显得小家子气，没什么城府。”
“主子说得是。”贞淑忙应和着，又想起春桃提的另一件事，便补充道，“丽心还说，昨日她在偏廊听了两句，顺嫔跟纯妃说话时，总有意无意地提‘六宫之事该有个体统’，还说‘娴贵妃事忙，有些事怕是顾不过来’。依奴婢看，这顺嫔怕不是只想着攀附纯妃，她这是心比天高，怕是不满足于一个嫔位，还想往更高的位置上爬呢。”
“心比天高？”金玉妍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忽然冷笑一声。手中的茶盏被她捏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杯中的参茶晃出细小的涟漪，溅在她的手背上，她却像是没察觉一般。她抬起眼，眼底的轻蔑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锐利——那眼神像冬日里的寒刃，连暖阁里跳动的烛火仿佛都跟着暗了暗。
她缓缓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却感觉不到半分疼。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狠绝：“就凭她一个嫔位，也敢肖想皇后的位置？真是不自量力。她以为攀附上纯妃，就能在宫里站稳脚跟？也不看看这宫里是谁说了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窗外的宫灯还亮着，却照不透浓重的黑暗，像极了这深宫里的人心。她语气里又添了几分冷厉，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这宫里，凡是想挡着本宫路的人，不管她是妃是嫔，还是谁跟前的红人，本宫都不会让她有好下场。顺嫔……既然她想蹦跶，那本宫就等着瞧，看她能蹦跶到几时。”
话音落下时，暖阁里的烛火忽然晃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的描金屏风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轮廓冷硬，像一尊带着寒气的雕像，久久没动。贞淑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主子的脸，只听见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