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身水红色织金羽纱裙如同枷锁般加诸于身时，她垂下眼睑，将所有锋芒与恨意敛于华服之下，准备在这觥筹交错的战场上，打一场无声的防守之役。
世子府设宴的消息，再次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将军府内漾开层层涟漪。与上一次接到消息时的惶恐不安不同，如今的苏婉清，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果然，栖梧苑的大丫鬟流珠再次准时出现，送来的依旧是一套崭新华美的衣裙——这次是娇艳的水红色织金羽纱裙，配着一套赤金嵌珊瑚的头面，流光溢彩，极尽妍丽。这颜色太过打眼，几乎是将“刻意打扮”写在了脸上。
“三姑娘，娘娘吩咐了，今晚宴请的都是宗室贵胄，让姑娘务必精心打扮，莫要失了将军府和世子府的体面。”流珠的语气依旧恭敬，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婉清心中冷笑。体面？不过是苏玉华想将她这枚“棋子”擦拭得更光亮些，以便在合适的时机，摆上权力的棋盘罢了。她依旧扮演着那个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怯懦的庶女，低眉顺眼地应下：“是，婉清知道了，多谢姐姐提点。”
夜幕降临，澄瑞轩内依旧灯火辉煌，丝竹悦耳。苏婉清穿着那身过于鲜亮的水红色衣裙，跟在柳姨娘身后，再次踏入这个让她前世命运急转直下的地方。
与上一次的茫然无措不同，这一次，她甫一进门，便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过全场。
主位上，世子夜无殇依旧神情冷峻，与几位宗室子弟交谈，目光未曾在她身上停留半分。苏玉华坐在他身侧，一身正红色宫装，雍容华贵，笑容温婉得体，俨然是无可挑剔的女主人。只是那看似随和的目光，在掠过苏婉清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考量。
下首的几位姨娘，也都在座。二姨娘柳氏看向她的眼神，嫉妒中混杂着看好戏的意味；三姨娘周氏则依旧是那副清高模样，只淡淡一瞥便移开目光；四姨娘、五姨娘也各自打量着。
苏婉清迅速垂下眼睑，将所有情绪掩藏在水红色华服带来的“光彩”之下。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然后便默默退到柳姨娘身侧，在角落里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那身华丽的衣裙与她格格不入，反而让她更加窘迫。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苏婉清牢记着“藏拙”与“自保”的原则。她用膳的动作极其小心，只夹离自己最近的几样素菜，小口慢咽，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面对那碗依旧由丫鬟奉上的、香气四溢的汤羹，她只是用汤匙轻轻搅动了几下，便借口“晚间不敢多用汤水，怕积食”，几乎没有触碰。
席间，果然有人将目光投向她这个生面孔。
一位与苏玉华相熟的宗室女眷笑着开口：“这位妹妹瞧着面生，气度却是不凡，可是世子妃娘娘的妹妹？”
苏玉华笑着接过话头，亲热地介绍道：“正是我家三妹妹，名唤婉清，年纪小，性子也腼腆，今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她话语间，再次强调了苏婉清的“年幼”和“腼腆”。
那女眷目光在苏婉清过分出色的容貌和那身华服上转了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笑道：“果然是好模样，娘娘好福气，姐妹们都这般标致。”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暗藏机锋。苏婉清立刻站起身，脸上适当地飞起两抹红云，带着被夸赞后的羞窘和不知所措，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清：“夫人谬赞了，婉清……不敢当。” 她甚至因为“紧张”，衣袖不小心带到了面前的筷枕，发出轻微的响声，更显得笨拙怯懦。
那女眷见她如此“上不得台面”，笑了笑，便不再关注，转而与苏玉华说起别的话题。
苏玉华将苏婉清的反应看在眼里，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空有美貌、却胆小如鼠、毫无威胁的庶妹，才是最好掌控的。
期间，也有不开眼的丫鬟“不小心”将酒水泼洒过来，苏婉清总是能“恰好”因为胆小躲闪，或是“笨拙”地起身行礼，险险避开，只让酒水溅湿了裙摆一角，并未造成大的狼狈。每次她都表现出惊慌和后怕，更加坐实了她“怯懦”的名声。
她像一只敏感又胆小的兔子，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对周遭的一切热闹和审视都报以畏惧和回避。那身水红色的华服，非但没有让她显得耀眼，反而更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装饰，衬托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也愈发……让人失去探究的兴趣。
世子夜无殇的目光偶尔扫过全场，落到她身上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着过于鲜艳、行为拘谨、甚至有些笨拙的少女，与记忆中任何一个试图引起他注意的女子都不同，但也仅此而已。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苏婉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成功地，再次在这场危机四伏的夜宴中，扮演了一个完美的、符合所有人预期的“花瓶”角色——美丽，怯懦，无知，且毫无威胁。
宴席终了，她跟在柳姨娘身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场。走出澄瑞轩，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酒气与暖香。
回到锦瑟院，褪下那身沉重的水红色华服，换上自己朴素的寝衣，苏婉清才真正松了口气。
铜镜中，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淡的疲惫和更深的冰冷。
两次夜宴，她都以最“完美”的姿态，扮演了苏玉华希望她成为的角色。这看似顺从的背后，是她精心计算的生存策略。她成功地麻痹了最重要的敌人，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宝贵的时间。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在这看似绝境的棋局中，稳稳地落下了又一子。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需要走得更稳，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