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坐落在山坳里，一条浑浊的小河绕着村脚淌，河对岸的坡地上种满玉米，风一吹就晃得人眼晕。村里最扎眼的不是村口那座翻新的土地庙，而是村西头老王家院墙外的老槐树——树干得三个壮汉手拉手才能抱拢，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出去，像无数双干枯的手，把半个村子都罩在树荫里。
老槐树下铺着块青石板，磨得溜光，边角却还带着些没磨平的尖刺，像是谁故意留着的警示。打我记事起，那青石板就没人敢坐。王老太——就是老王家的老太太，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眼睛半睁半闭，只要看见有小孩往青石板那边凑，手里的拐杖就“笃笃”敲着地，声音又脆又急：“别过去！那不是你们坐的地儿！”
我问过我妈，为啥王老太管那么宽。我妈正择着豆角，指尖的水珠滴在搪瓷盆里，“哗啦”一声。她抬头看了眼院墙外的老槐树，压低声音说：“那青石板是给‘走了的人’歇脚的，活人坐上去，会惹麻烦。”
我当时才七八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没把这话当回事。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才真正明白“惹麻烦”这三个字，到底藏着多大的分量。
那年夏天特别热，日头跟个火球似的挂在天上，把土路晒得冒白烟，踩上去能烫得人跳脚。村里的狗都躲在屋檐下吐舌头，连最闹腾的小孩都乖乖待在家里吹风扇。我嫌家里闷，揣着手机就往外跑，想去村东头的小卖部买根冰棍。
路过老槐树下时，我停住了脚。那棵老槐树像个天然的大伞，树荫底下凉飕飕的，青石板就躺在树荫正中央，表面泛着淡淡的光，看着就凉快。我想起王老太的话，心里犯了嘀咕，可转念一想，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封建迷信？再说，我都十六了，又不是小孩，坐一会儿能怎么着？
我左右看了看，村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王老太家的院门关着，大概是天太热，她也待在屋里没出来。我咽了口唾沫，快步走到青石板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刚坐下去的那一刻，我差点舒服得叹出声。青石板冰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凉气顺着屁股往上窜，瞬间就把身上的燥热压下去了。我掏出手机，点开短视频软件，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耳边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别提多惬意了。
我刷得入了迷，连时间都忘了。直到后背突然一僵，像是有块冰贴在了上面，我才猛地回过神。
风还是暖的，吹在脸上能感觉到热气，可脖子后面却有股凉气在钻，细细的，像有人用冰做的手指，一下下戳着我的皮肤。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抬头看老槐树。树叶纹丝不动，连一片叶子都没晃，可刚才还在树上吵吵嚷嚷的蝉鸣，不知怎么就停了。
整个世界好像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又重又快。我心里有点发毛，想站起来，可屁股像是被粘在了青石板上，怎么也挪不动。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颤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伙子，起来，快起来！”
我回头一看，是王老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拄着拐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我坐的青石板，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王奶奶，我就坐一会儿，凉快凉快。”我想笑，可嘴角却僵得厉害，声音也有点发颤。
“别说话！快起来！”王老太的声音提高了些，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那不是你该坐的地儿！你快起来！”
我刚想反驳，突然觉得屁股底下热了起来。不是日头晒的那种暖，是像贴着个烧红的铁疙瘩，烫得人钻心的疼。我“嗷”一声叫了出来，猛地跳起来，差点摔在地上。
我低头看向青石板，吓得腿都软了。
青石板上，竟印着个淡淡的人影。那影子不是我的——我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拉得老长，而青石板上的影子，小小的，佝偻着背，像是个老太太，正慢慢往上浮，边缘还在一点点变清晰。
“别看！”王老太一把拽过我，她的手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快跟我来！”
她把我拉到她家院门口，从兜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那东西小小的，硬邦邦的，还带着股淡淡的草药味。“这是艾草包，你拿着，赶紧回家。”王老太的声音还在颤，可眼神却很坚定，“回家后把自己锁在屋里，别开窗，别开灯，今晚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出门，更别回头！记住了吗？”
我攥着艾草包，点点头，牙齿却控制不住地打颤。王老太又推了我一把：“快走吧！别在这儿待着！”
我转身就跑，后背的凉气跟了我一路，像是有个人跟在我身后，贴着我的后背走。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拼了命地往家跑。村里的土路在我脚下飞快地往后退，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气声和脚步声，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凉气，一直追着我。
跑到家门口时，我差点撞在门上。我掏出钥匙，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我“砰”地一声把门关死，还反锁了，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艾草包还在我手里攥着，草药味越来越浓，我后背的凉气好像淡了些。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慢慢直起身子，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认都锁好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把艾草包放在枕头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点睡意都没有。窗外的天慢慢黑了下来，村里的狗开始叫，叫声此起彼伏，可我总觉得，那些狗叫得有点不对劲，像是在害怕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窗外传来了脚步声。
“哒哒，哒哒……”脚步声很慢，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的布鞋，在我窗根下慢慢转圈。我心里一紧，赶紧闭上眼睛，把被子拉到头顶，死死地捂着，不敢出声。
脚步声一直在转，一圈又一圈，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我想起王老太的话，“别回头”，可好奇心像只猫，爪子挠得我心痒痒。我忍不住想掀开被子，看看窗外到底是什么。
就在我手碰到被子的那一刻，枕头边的艾草包突然热了起来，像个小小的暖炉。我心里一凛，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对，不能看，不能回头，王老太说的一定是对的。
脚步声转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才慢慢消失。我趴在被子里，浑身都被汗湿透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我妈的敲门声吵醒的。“小宇，你醒了吗？快起来吃早饭了。”
我掀开被子，感觉浑身酸痛，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枕头边的艾草包已经凉了，草药味也淡了些。我走到门口，打开门，看见我妈端着一碗粥，站在门口，脸色有点奇怪。
“你昨天去哪了？王老太昨天下午来找过你，说你坐了老槐树下的青石板，让你小心点。”我妈把粥递给我，“她说要是你有啥不舒服，就赶紧去找她。”
我接过粥，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王老太昨天还特意去我家了。我喝了口粥，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吃完早饭，我还是忍不住，想去老槐树下看看。我揣着艾草包，慢慢往村西头走。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可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
快到老槐树下时，我看见王老太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针线筐，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她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王奶奶，对不起，我昨天不该坐那青石板。”
王老太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指了指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你自己看看吧。”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又是一震。
青石板上的人影不见了，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可老槐树的树皮上，多了一道新的裂痕。那裂痕从树干的底部一直往上延伸，弯弯曲曲的，像个皱着的眉头，看着特别刺眼。
“那道裂痕，是昨天晚上出现的。”王老太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那棵老槐树，护了咱们村几十年了。以前也有人不信邪，坐过那青石板，可每次，都是老槐树替人挡了灾。”
我愣了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王老太抬头看了看老槐树，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心疼，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这青石板，是几十年前挖河的时候挖出来的，当时就放在老槐树下。后来村里有人走了，出殡的时候路过这儿，总能看见青石板上坐着个影子，像是在歇脚。慢慢的，村里就有了规矩，活人不能坐那青石板，怕占了‘走了的人’的地儿，惹他们不高兴。”
“我小时候，村里有个小伙子，跟你一样，不信这些，非要坐那青石板。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说胡话，嘴里还喊着‘让开，这是我的地儿’。他家人急得不行，找了好多医生都没用。后来还是我奶奶，把家里的艾草包给他带上，又在老槐树下烧了点纸钱，求了求，他才慢慢好起来。”
王老太顿了顿，又说：“昨天你坐上去的时候，我在屋里听见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就知道不好了。我赶紧跑出去，就看见你坐在上面，青石板上的影子都快显形了。那影子，是村里早年走了的张老太，她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在老槐树下坐着晒太阳。”
我听得浑身发冷，手里的艾草包好像又变凉了些。“那……那老槐树上的裂痕，是因为我吗？”
王老太点了点头，“老槐树替你挡了张老太的气，才裂了道缝。它啊，就像咱们村的守护神，一直护着咱们。”
我看着老槐树上的裂痕，心里又愧疚又害怕。原来那些老规矩，不是用来吓活人的，是真的在护着活人。如果昨天不是王老太及时出现，不是老槐树替我挡了灾，我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麻烦。
从那以后，我再没靠近过那棵老槐树。每次路过，我都会远远地绕开，看着青石板安安静静地躺在树荫下，像个沉默的老人。有时我会看见王老太坐在院门口，手里拿着艾草，慢慢揉成包，分给村里的小孩，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们：“别去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坐，那是给‘走了的人’歇脚的地儿。”
村里的小孩们听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像极了小时候的我。我知道，这些规矩会一代代传下去，老槐树也会一直站在那里，用它的枝桠，护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护着村里的每一个活人。
有时夜里，我还会想起那天坐在青石板上的感觉，想起那股钻心的热，想起青石板上淡淡的人影。但我再也不会觉得那些规矩是封建迷信了，因为我知道，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比我们想象中更有力量，有些老规矩，藏着的是最朴素的守护。
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依旧是村里的禁忌。但这禁忌，不再是让人害怕的规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守护，提醒着我们，要敬畏那些看不见的存在，也要珍惜身边的每一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