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被山民老伯典当了“光”的煤油灯,在当铺后院静静燃着,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一小方天地。
我知道,这灯里凝结的,远不止是几代人的炊烟日常,更藏着一份被岁月尘封、连老伯自己都已模糊的,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痴情。
几日后,一个细雨迷蒙的傍晚,一位身着素色旗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走进了忘川巷。
她虽年迈,身姿却依旧挺拔,眼神清亮中带着一丝难以化解的忧郁。
她停在当铺门口,目光越过门槛,久久地凝视着后院那盏独自摇曳的煤油灯,仿佛看到了久别的故人。
“掌柜的,”她收起伞,声音温婉而沙哑,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的腔调,“我想……典当一段记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盏灯,心中已然明了。“何种记忆?”
老妇人走到柜台前,从随身携带的旧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用丝绸细心包裹的物件。
揭开丝绸,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笔记本,封面上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山野植物图鉴》。
笔记本里,夹着一朵早已干枯、却依稀能辨出淡紫色的野花。
“典当……五十年前,一段无果的相思。”老妇人轻抚着那朵干花,眼中泛起泪光,“还有……我这辈子,再也点不亮另一盏灯的心。”
她缓缓道出那段往事。
她叫苏静婉,曾是城里来的知青,五十年前被派到那个偏远的坳子村。
村里条件艰苦,夜晚只有煤油灯照明。
她住在村头的老乡家,就是那位典当煤油灯的老伯——当时还是小伙子的大山的家。
大山沉默寡言,却心地善良。
他怕城里来的姑娘不习惯黑暗,每晚都将家里那盏最亮的煤油灯端到她的窗下,确保灯光能透进她简陋的屋子。
他看她熬夜看书整理植物标本,就默默地把灯芯挑到最亮,自己则就着月光编竹筐。
苏静婉被他的淳朴和细心打动,两人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看书,一个做活,偶尔交谈几句,情愫暗生。
苏静婉教大山认字,大山带她认识山里的花草,那朵干枯的紫花,就是他第一次带她进山时采给她的。
然而,运动的风暴很快席卷而来。
有人举报苏静婉与当地青年关系过密,思想有问题。
为了不连累大山一家,她被迫提前结束知青生涯,被匆匆召回城。
临行前夜,雨下得很大,她没能好好道别,只来得及将那本夹着干花的笔记本塞进大山手里,说了一句:“等我。”大山则红着眼眶,将那盏煤油灯塞进她的行李,哑着嗓子说:“夜里看书,别伤着眼。”
这一别,便是沧海桑田。
苏静婉回城后,家庭遭遇变故,自身也几经浮沉,等一切安定,已是十几年后。
她写信回坳子村,石沉大海。
她回去找过,村里人说大山家早就搬走了,不知所踪。
那盏煤油灯,她一直带在身边,却再也没有点亮过——她怕一点亮,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个再也没能回去的约定。
“我等了他十几年,找了他几十年,”苏静婉泪如雨下。
“直到前几天,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一篇关于偏远山村通电的报道,提到了坳子村,还配了图……我一眼就认出了那盏灯,虽然旧了,锈了,可我认得!
那是他给我的灯!我打听到他去了当铺,才一路找来……可他已经……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她看到老伯来典当灯时,那全然陌生的眼神,便知那段青春,早已在他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模糊了。
“他典当了灯的光,想留下个念想。可我……我典当这份记忆,是因为它太沉了,沉得我快走不动了。”苏静婉哽咽道,“求掌柜成全,让我忘了这一切吧。或者……或者让这盏灯,替我记着。”
我看着眼前这位被相思折磨了一生的老人,又望向后院那盏灯。
灯焰微微跳动,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沉吟片刻,道:“记忆刻骨,强行剥离,犹如剜心。灯虽无言,其光犹在,何不借此灯焰,了此心愿?”
他引着苏静婉来到后院那盏煤油灯下。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老人满头的银发。
我指尖轻弹,一缕微光融入灯焰,灯焰骤然明亮了几分,光晕中,仿佛浮现出当年窗下苦读的少女和默默编筐的青年身影。
苏静婉痴痴地看着光影中的幻象,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指尖却穿过了虚幻的光。
她泣不成声,对着灯光,喃喃低语:“大山……我回来了……我……我没有食言……”
灯光温柔地包裹着她,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良久,苏静婉慢慢止住哭泣,脸上露出一种释然和平静。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盏灯,对阿七微微躬身:“多谢掌柜。这光……很暖。够了。”
她没有典当记忆,而是选择了与这份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思念和解。
她转身离开,背影在细雨和灯光中,虽孤单,却不再悲戚。
此后,那盏煤油灯的光,似乎更加温润柔和。
有人说,在灯下静坐,能闻到淡淡的书香和干枯花草的清香,还能感受到一种绵长而深沉的守候。
我在账册上添了几笔,墨迹在煤油灯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
“续,老知青苏静婉,欲典当五十年相思债。借灯焰幻影,了却夙愿。青丝成雪,灯芯犹温;山盟虽旧,光影长存。一灯如豆,照彻离人梦;半生守候,终在灯火阑珊处。”
这盏煤油灯,照亮的不再是书页或针线,而是两段交错的人生,一份沉甸甸的、被时代洪流冲散却又被记忆守护至今的爱情。
它的光,是遗憾,是温柔,也是最终的释然。